显然, 高辉和戚沨有恩怨。
许知砚没有追问, 也不必追问,她立刻就得出结论:是高辉单方面仇视、针对戚沨。
就“戚队”那个性格,能主动和谁结仇啊?
直到许知砚回到支队, 将高辉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戚沨听。
此时正在戚沨的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人。
戚沨看了许知砚一眼,又继续看电脑,神色自若平和,完全没有要给这件事给予任何情绪回应的意思。
片刻后,戚沨才说:“这案子已经归给江进了,你去帮他,功劳对分。”
许知砚一顿,刚要接话,戚沨又道:“如果这副白骨真是高云德,那就和我有冲突,我不便参与。不管做什么决定,你和江进商量着来。还有,查证案情的过程中会牵扯到死者亲属提供的证据,当年所有和高云德有关的资料我都留着,待会儿发邮件给你。顺带一提,高云德失踪之前和我母亲已经领证,从法律上来说他是我的继父。失踪库里建了档,以前的笔录调查应该都能查到,包括我和我母亲的证词。”
查案查到自己上司头上是一种什么体验?
许知砚回到位子后还有点恍神,遂调出电脑里的档案,一边看一边回忆着高辉的盛气凌人,和戚沨的平静无波。
再看背景调查,如今的高辉是一个有百万粉丝的自媒体博主,挂着“女性主义”“为女性发声”的标签,也的确常为弱势女性说话。
粉丝的留言大多是赞美之声,就算有恶臭发言也会被举报,或被粉丝怼回去。
而就在刚才,高辉发了一张自拍照,背景就是春城支队的大门,文字写道:“慈父失踪十五载,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看到这里,许知砚真是替她捏把汗。
还没有做比对,只是采集了高辉的DNA,高辉怎么就敢肯定那是高云德?万一不是呢,她不尴尬吗?
听到这层疑问,夏正是这样回答的:“尴尬什么,用遗憾的语气解释一下,再补充两句‘不是我父亲,只希望他安好。很心疼受害人及家属,亲人下落不明的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会懂。’不就行了?”
随即夏正问:“欸,你不是一直都很赞扬这种女性主义前驱吗?”
许知砚皱着眉头翻看着高辉的自媒体号,说:“我赞扬的是那种发自内心,并非被利益驱使的榜样。但这种为了出名博眼球而作秀的,多给一个眼神都浪费。”
这话落地,许知砚给法医实验室去了一条消息:“DNA比对结果最快什么时候能出?”
袁川回:“牙髓已经提取完毕,初步结果最快今天下午,但还要复验。”
两个小时后,许知砚便收到法医实验室发来的邮件。
而此时的许知砚,正在翻看戚沨打包上传的视频。
十五年前,高云德偷溜进戚沨的卧室,总共37次。
许知砚一开始还能保持心态平静,越往后看越厌恶。但与此同时,她也逐渐明白为什么高云德那边的亲朋会对戚沨和她母亲任雅馨持怀疑态度。
高云德失踪后四年,任雅馨便向法院递交申请,顺利拿到高云德的“死亡证明”。
随即任雅馨就将那套夫妻共有的房产变卖,到林新定居。
这期间也出现过一些阻碍,主要是来自高辉。
高辉自称也有继承权,可高云德父母早在他失踪之前就已经去世,第一顺位继承人就只有任雅馨。
高辉又说高云德和任雅馨有共同存款,高云德每个月都会给任雅馨一大笔钱,但这件事只停留在说辞上,根本拿不出切实证据。
经济上来说,任雅馨是既得利益者。
而从事实上讲,高云德的死令戚沨不必再如履薄冰,整日担心会被继父骚扰。
十五年前的笔录里还有这样几句话:“绝对不能让她那种人考公。这要是当了公务员还得了?我早就查清楚了,我父亲也曾亲眼见到,她有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朋友。她一个人是杀不了人,但她有帮手啊!”
这些问号在许知砚心头浮动着,直到她抽回思绪,点开新邮件,却一时愣住。
DNA的初步鉴定结果:不匹配?!
也就是说,高辉和白骨没有亲缘关系。
许知砚反复看了两遍,瞬间泄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死者身份需要从头查起,要回到大海捞针的第一步。
许知砚将邮件结果转发给戚沨,想了想,没有立刻通知高辉,决定等最终结果出来再说。
……
收到邮件时,戚沨正在春城监狱。
手机上交前一分钟,她快速扫了一眼邮件,有些意外结果——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突然落了空。
这次她来探监还带来了几本新书,都是高幸指名要的。
她上次说会让人送过来,当然也可以采取邮寄的方式,没必要跑这一趟,可昨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有很多思绪无法消化,需要一个能正确引导的人来帮她。
当然,这个人不一定非得是高幸。
江进还是副支队的时候,他们是最好的搭档,也曾多次为对方心里的问号解谜,可这次的白骨案是江进主导,她不希望她的个人情绪影响他太多。
何况要说起当年的事,高幸算是比较了解内情的,而她也习惯了听取他的意见。
不说受贿那件事,就只说老师教导学生这方面,高幸的思辨能力她一向都是最认可的。
几分钟后,探监室另一边的门开了,面带微笑的高幸缓步走了进来。
坐下后,他率先开口:“管教说,你给我带了几本书。谢谢。”
戚沨点头,正在思忖如何开口。
没想到高幸却问:“说吧,这次是因为什么想不通?”
戚沨并不觉得诧异,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似乎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她就像是显微镜下面的细胞组织一样。
戚沨说:“昨天发现一具骸骨,我以为是我继父。但刚才进来之前接到消息,白骨的DNA和他女儿的并不匹配。”
“找到你继父,你心里的石头应该落下了。这很困扰你吗,甚至愿意来见我第二次?”高幸瞬间抓到重点。
“我对他的死没有任何疑问,就算是困扰,也是以前。当时我被怀疑,的确令我心里很不舒服,但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除了这件事,昨天我去了另一个现场,死者……是一直对我有恩的苗晴天。”
戚沨没想到自己再谈论起这件事会是这样平和的语气,她心里明明是有波澜的,却不知道如何释放。
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似乎一下子就将她拉回到十五年前,那个她已经远远甩掉最难熬的“过去”。
“你有疑问?”
戚沨先是点头,又摇头:“案件本身有疑点,我心里也有困惑,但我不是来找答案的。”
再说高幸也给不了答案。
不要说他在坐牢,和外面的事与世隔绝,即便没有坐牢,即便他就是主检法医,像是昨天那样的现场,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天之内就想明白凶手的动机和手法。
“你想找人聊聊。”高兴又道。
戚沨没有接话。
其实可以聊天的人很多,但是能明白她的过去又能说到点子上的人,五个手指头都不到。
片刻后,高兴再度开口:“你来探监,走的是会客通道,应该没机会看到我们在操场上活动。在见你之前,我就在那里,正在和几位老朋友聊天。”
戚沨抬起眼皮。
高幸在这里能有什么老朋友,他工作中打交道的不是罪犯就是受害人家属。
高幸笑了笑:“三年前的东区分尸案、五年前的高企主管故意伤人案,还有那起因入室抢劫而起的奸杀案。这三个案子都是我主检,其中两个案子的从犯都在这里。主犯么,只有伤人案的还在,其余两个都执行死刑了。”
这个话题成功转移了戚沨的注意力,她从没有细想过高幸坐牢以后的处境。
“你和他们,聊得到一起去?”
“现在的你不会懂,过去的我也不懂,好像和这些囚犯天然有壁。其实这种想法在我进来以后也存在过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我猛然惊醒,突然认识到我也是囚犯,不管是本质上还是在他人眼里,我和他们都没有区别。你知道吗,犯人之间有非常独特的一套对话体系,也更容易产生共情,能立刻明白对方的处境。即便在进来之前不是一类人,进来以后也会被视为一类,个人认知会逐渐向对方靠拢。就好比说违反纪律,大家都知道为了什么而违反,违反后会面临怎样的处罚。为了减刑、争取表现,每个人都会出卖其他狱友,兴许随便一次交心就会成为被出卖的契机。”
戚风没有插话,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高幸继续道:“我被捕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手头的案子和伤情鉴定,还有如何利用当时的权力换取更多利益,同时也在担心、害怕、恐惧,幻想自己有一天被拆穿、举报。我一直都有失眠的毛病,这你知道。可自从我被捕,那个病就不药而愈了。等判的时候我在看守所,每一天都在想象自己坐牢以后会怎么样。这里面的‘老朋友们’会不会早就想好怎么联合起来‘招呼’我——毕竟我有份送他们进来。直到我被转来这间监狱,忽然发现过去我最在意、在乎的事,一下子都不重要了。钱在这里有一定作用,但多了也没用。吃的穿的家里人定期会送一些,帮忙改善生活,但也不能送的太好,因为好东西落不到我手里。最好是我什么都和大家差不多,不会担心被□□掠夺,也不用担心被人霸凌。我现在每天想的都是如何进修——我还有几篇论文想发表。我的专业已经生疏了,不知道现在的刑事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出去以后什么都跟不上?当然这些都是异想天开,出去了也做不了法医,最多就是利用既往经验写一些材料……对了,前阵子有出版公司联系我,想让我写一篇和法医相关的纪实文学。我们这里还有人想自修文凭,给了我一点好处,让我帮忙补习。”
高幸一口气念了几件事,直到话音落地,看向戚沨。
戚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你已经猜到了。”高幸收了笑,“不管你那个姐姐对你有多大恩德,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你多少忙,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时过境迁,十五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现在的你和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连着上了几层台阶,无论是社会身份、阶层、个人品质,都顺利完全成了蜕变,而她注定了一辈子都要在原地踏步。你一直念着她的恩情,就说明你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一直在用这件事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事实却是,继续维持这段关系,就需要你一直迁就下去。虽然她遇害了,但从长远来看,你也会松口气——承认这一点并不可耻。改换圈层,是你正式告别过去,向前看的契机。以后你会建立逐步新的社会关系,融入新的团体,占据新的立场,见识不一样的天地。只要想明白这一点,你的困惑很快就能消除。”
第85章 “而且就快刑满了。”……
探监结束后, 戚沨却没有立刻离开监狱,而是给在这里工作的同学李成辛发了一条微信。
正巧李成辛在休息,微信秒回:“你居然来我们监狱了?”
直到两人碰面, 李成辛疑惑地问:“你是来探监的,还是专程看我?”
“你忘了,我有位老师在这边改造, 叫高幸。”戚沨说。
“哦对,高法医, 他带过你。没想到你们还有联系, 你还来看他。”
李成辛过去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 如今做了管教民警,这个毛病也没改掉, 只是一整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总是憋得慌。
戚沨笑了笑, 问:“如果我说想参观一下, 程序上方便吗?”
“嘿, 你要严格走程序, 还真不好安排。等我去打个招呼,最多一分钟。”
戚沨就坐在狱侦科的办公室里等,还往窗外扫了一眼, 不到半分钟李成辛就回来了,说:“行了,走吧。”
“这么快?”
“你都副支了,咱们都是‘侦’字辈的,来找我这个同学叙叙旧,那有什么不让的?”
这倒是, 要真是走官方正式申请,不仅前后需要做一些准备,兴许还会引人多想。刑侦和狱侦完全是两套体系,属不同部门管辖,平日里互不干涉。特别是在监狱里发生的事,不管是否牵扯侦查,身处外部的刑侦都无权过问,也没机会知道。
走了没几步,李成辛便问:“欸,听说今年下半年要有一个刑侦部门的跟班培训,你知道吗?”
戚沨回道:“听上头说了,这次选拔刑侦、狱侦各出一半人。”
“如无意外,我也会去。”李成辛话落,向两边看了看,遂小声问,“你老实讲,怎么突然想起要参观,是不是要深挖漏罪?”
戚沨回道:“不是,就是想起这茬儿了,不过也难怪你会多想。”
“可你这出也太突然了。”
刚才两人提到的培训,就是为了加强刑侦和狱侦的协作合作才开展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深挖漏罪”,还牵扯到一些犯人的押回再审,以及二进宫、三进宫,这种几进几出的“老熟人”。
“我只是有点好奇……”
两人边说边走到延伸到户外的走廊,从这里可以看到犯人的户外活动区域,不过是隔着一段距离和层层包围的铁丝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