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戚沨转过身,正好看到边走出法庭边和罗斐说话的林一唯。
“林检。”戚沨微笑着来到两人面前,似乎有话要讲。
林一唯看向戚沨,瞬间就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下文。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工作效率真让我自愧不如。”
“这个人我们已经盯很久了,可惜进度一直不理想,多亏林检肯借东风。”
“欸,别弄得好像是咱们说好一样,而且这事儿不是我的功劳,我也是基于事实。这样,我后面还要去个地方,要先走一步。手续方面你递个申请,我尽快出。”
“谢谢。”
林一唯走开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回过头来看着罗斐,说:“前途无量,加油。”
“我一定会。”
直到林一唯离场,戚沨才收回目光:“休庭只有二十分钟,那么短的时间你就能把林检的立场争取过来,不简单。”
“她的立场不是我争取的。”罗斐笑着说。
“看来有故事。”戚沨若有所思地点头,“下次去看姐姐,你要把这段原原本本讲给我们听。她最喜欢听的就是你在法庭上的翻盘。”
说到这,戚沨又话锋一转:“不过,拉江进下水这段我是不认同的。你知不知道这对他的工作影响有多大?即便有些警队存在徇私腐败的情况,基层民警看不下去,要递个话出去,也都是偷偷的。可法庭上每一句话都会记录在案,你不能因为自己要赢,就不考虑别人的前途。”
“我知道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罗斐似乎早就猜到戚沨会这样说,“可这不是我提议的,是他。”
戚沨眉头打了个结:“他疯了吗?”
“我看是有点。但我不是推卸责任,你可以找他求证。”
戚沨叹了口气:“行吧,我会处理。不管怎么说,能从林检手里拿到这样的成绩,恭喜。”
这一仗可以说是险胜,去掉任何一个条件,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结果。如果不是林一唯做过十年律师,换一个自诩高高在上,稳坐食物链上层的检察官,可能连机会都不会给罗斐,直接拿话堵回去。
当然,审判长在这里面的作用也很重要。
民间有句话,叫“每一个地方的法庭都有自己的法条”。这也是很多法律人从业之后产生的最大疑惑。为什么事实和书本相差那么多?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吗?
更进一步说,幸而春城不是小城市。地方越小,关系越紧密,小地方的司法人员权力过于集中,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事先通气儿是必然的。如果罗斐是当地律师,这案子他根本不可能接,更不要说用这种打法。
戚沨话落便转身,罗斐的声音却跟着响起:“小沨。”
戚沨又侧身看过来。
罗斐站在原地,笑容温和,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十年前一样。
戚沨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岁,见到的也是十几岁的他。
但只是眨了一下眼,这个“瞬间”就消失了。
戚沨挑了下眉,等待下文。
直到罗斐开口:“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什么?”
“你对江进的关心是不是有点超过了。”
“哦,有么。”
罗斐又是一笑,快速切换话题:“明天我有时间看姐姐,你呢?”
戚沨想了想:“那就下午吧,三点到四点,医院见。”
“好。”
第65章 “小沨,我想回家了。”……
在戚沨坐上这个位子之前, 江进还是副支队长的时候,就听他说过王尧的为人。
一个人生活里如何,有些特点也会体现在工作上。
江进疑惑道:“老王这个人, 胆儿不大, 也是让人挺意外的。你说他胆子那么小, 怎么当的警察?”
戚沨却说:“可我听老师说, 王队早年在刑警队冲锋陷阵, 一个人顶十个人,有两次命都差点没了。都说他现在的位子是拿命换的, 当时同期的有好几个都特别出色,但一提到他就都认输了。”
“这事儿倒是真的。欸,你说是不是他年轻时候把胆子都用完了, 现在人到中年就怂神附体了?但是话说回来,胆儿小也有胆儿小的好处, 起码不会为了着急立功, 就胡乱给下属压力。而且他作风保守点,我作为副手也更有安全感。”
戚沨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江进就自动自发解释起来。
有的领导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 一旦下头人犯了事儿,他毫不犹豫地就找个人出来顶包。但有的领导,比如王尧, 大原则就是人无完人,是人都会犯错, 只要能改正, 小错么掩饰一下就过去了。
护短、包庇, 这都是人之常情。
不,应该说是保护。
要是外人说一句你朋友的坏话,即便那是真的, 你也会不高兴,会下意识去解释、维护朋友的形象。除了情感羁绊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挽尊自己的眼光。
就像王尧认为,如果他的下属总给人一种在犯错的印象,就等于变相地说他管理无能。上头不认识他的下属,但认识他。保护下属,就是保护自己的乌纱帽。
戚沨当时没有评价这番调侃,却在心里留了个印象。
但后来连续发生了几件事,都证明了江进的判断,她心里的印象也就越发深刻。
再说这次江进在法庭上“过分”发挥,还提前将“生死状”邮件给王尧,若不是王尧了解他,换一个人还以为是贴脸挑衅。
王尧接到邮件后持续半天都没下文,也没联系戚沨。
戚沨却暗暗猜到点什么。
直到一路风平浪静地来到翌日上午,支队刑警们都在为前上司江进提心吊胆的时候,王尧的电话终于打到戚沨办公室。
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叫戚沨找他一趟。
几分钟后,衣冠整齐、头戴警帽的戚沨,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出现在王尧面前。
“王队,我来汇报工作。”
王尧被戚沨这样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相比之下他就显得放松许多,手边是刚沏的热茶。
王尧端起杯子吹了吹浮头的茶叶,却被蒸蒸往上冒的热气逼得下不了嘴,就像是江进那个“烫手山芋”一样。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王尧开口时语气还算平和,因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戚沨批准的,必然是江进先斩后奏。
“知道。”戚沨一板一眼地目视前方,“您才汇报工作回来。为了帮我们犯下的错误做解释,费了不少心力。您还需要我给您一个交代,我已经准备好了。”
戚沨边说边将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王尧却没碰:“这是你的报告?你确定这几页纸就交代得过去?”
安静了两秒,戚沨答非所问地说:“我知道您爱才惜才。我和江进就像是您的左右手,少了哪一个都不踏实。江进做事虽然不按章法套路,但正是因为他这种敢作敢为,讲策略懂战术,而非鲁莽行事的风格,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往往能开启一番新局面。换一个顾虑多的人,犯错的机会是少了,但也不会拿出多亮眼的成绩,更加不会有惊喜。”
王尧几乎要被气笑了:“你确定是惊喜?”
戚沨对上王尧的视线:“我知道您在汇报工作的时候为这次的事承担了责任,也为我们的行为做了美化。我还听说法院和检察院那边和您的口风一致,三方团结一致,真是很感谢有这么多领导的保护。”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王尧思路一转,“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上大学的时候,林一唯教过你。”
“我只是选修过她的课程,算不上多深交情。在我看来,这次能达成公检法协力合作、共同亮剑,全是因为几位领导都是大格局的人。那种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指摘的行事作风,永远都不会得到肯定,反而还会落下一个内斗的印象。”
王尧又看了戚沨一眼,打开文件夹一看,除了报告之外,还有一份几天前一位远在外省的法医发表的学术文章:《教唆精神病患者犯罪对社会的深远危害的论述》。
王尧又好气又好笑地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文章作者:邹楠。如果我没记错,她是你和江进的同学。这题目不会是你提供的吧?”
戚沨的表情纹丝不动:“其实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走动了。直到我读到这篇文章,才发现原来这位老同学也一直奔走在一线,积极为弱势群体发声。”
王尧一言不发地扫完整篇报告,再次笑了,但这次不是生气,而是满意——它就像戚沨的话术一样让人舒坦。
“你打报告的水平,你要是说第二,支队没人敢说第一。下回我再去做汇报,不如让你打草稿。”
“您的风格是实事求是,我这点小打小闹也就在您面前耍个花枪,上不了大台面。”
“行了,你也不用太谦虚,江进这篇已经翻过去了。对于那个董承宇的判罚,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法院那边还在等张魏教唆案的证据材料,之后才会判决。不过最终结果应该能达到最大力度的减刑。”
王尧又明贬暗褒地补充了几句,便让戚沨离开。
戚沨走出办公室,刚下楼,就看到等在楼梯转角的夏正。
“戚队!”夏正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王队要怎么处理?”
“什么处理都没有。淡定。”戚沨说。
“真的?”
“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哦,本来知砚也要一起来,刚好有个工作走不开。不过她嘱咐我了,千万别冲动,不要为江哥说情,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这倒是。”
夏正不放心地问:“王队真不打算问责?那干嘛还叫你来一趟。”
“王队费了心力跟上头说尽好话,我们作为下属当然应该效仿。”
这就像是那个将“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的典故,只是挪动了一下字的顺序,消极性的表述就变成了励志话术。
戚沨前一晚思考了很久,期间还接到林一唯的一通电话,就在心里将所有“下文”盘明白了。
王尧绝不是那种会将下属错误夸大的领导,江进犯的也不是什么性质严重的纪律问题,而且结果是好的。
上头也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揪出来错处不可,这又不能当政绩。所以这时候就看王尧运用什么方式去解释。
上头一听说有人教唆董承宇犯罪,而且这不是第一次,立刻认识到这种人对社会的危害程度远胜过董承宇,再基于治安考虑,必然会认同支队的做法。
反过来,王尧也需要下属向他做解释。
戚沨自认应该发挥良药的作用,于是连夜将之前就准备好的报告做了一番修饰。
就在她走出办公室之前,王尧还问了这么一句:“你这报告不像是昨晚赶出来的,准备多久了?”
戚沨老实回答:“的确不是。有半个月了。”
王尧心里明镜似得,只说:“告诉江进,同样的事不要再有。还有,你一定要看好你的下属。”
可戚沨却说:“我如果跟您保证我会做到,那一定是在撒谎。他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王尧差点被茶水呛着,缓了缓说:“也是,难为你了。”
戚沨又道:“但我能保证,让他近半年内都不要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