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认为张魏是除了他唯一能照顾董承欣的人。可事实上,这次的悲剧是张魏一手导致的,董承宇兄妹因为缺乏分辨能力而成了牺牲品。张魏以后还会对其他人下手。”
事实上,董承宇的犯罪事实,放在精神分裂患者犯案的案例中,病情并不算严重的。而这类嫌疑人其中有两成会“伪装失忆”,董承宇的表现基本吻合。
比如他一到关键问题就保持沉默,或是“不记得”“选择性失忆”,“弃置作案工具或手机”,但是到了不涉及案情的话题就对答如流。
换一个人,戚沨必然会认同罗斐的说法,认为董承宇是因惧怕惩罚、出于自保的本能才伪装失忆,但是董承宇人生中的两次犯罪全都是为了保护妹妹,而非考虑自己。
片刻沉默之后,罗斐叹道:“就算我有办法让董承宇说出实情,张魏也可以反咬一口,说董承宇是推卸责任。别忘了,嫌疑人的证词一定要经过质证和查实才能作为定案的根据。”
“还有董承欣。”戚沨提醒道。
“她是轻度弱智,她的证词也会被质疑。”罗斐将双手放在桌面,身体前倾,试图说服戚沨不要太过执着,“这类案件我打过,不仅吃力而且结果不如人意。如果经过一番努力,不管过程多辛苦,只要能换来我们想要的结果,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可是……”
都说情理法,司法程序中往往出现的是情理法无法兼顾,令人遗憾唏嘘的案子。
张魏学习成绩是很好,但他并不是什么罕见的高智商人才,如果在犯罪方面真有天赋,那么这次根本不会被警方抓住小辫子。
可张魏很狡猾,他很清楚董承宇、董承欣这样的特殊群体,在法律上证词的可信度不高,甚至不具备法律效力。这类群体就成了他的“保护色”,令他像是变色龙一般隐蔽在角落。
戚沨却很坚定:“就算董承宇和董承欣的证词在法庭上被质疑,前提也是我们先拿到证词。还有其他证据,我们一直在寻找,我相信天网恢恢,他一定有疏漏的地方。”
“天网恢恢……”罗斐不由得笑了,“说出这四个字,往往是人力不可及的时候,就这样安慰自己。”
“你这么说太悲观了,我认为还不到这一步。”
“我是看清现实。”
“罗斐。”戚沨语气一转,叫出他的名字。
罗斐一顿,对上她的目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互称对方姓名了,而且还是用这种温和的语气。
开口时,戚沨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董承宇因为保护妹妹而面临两次牢狱之灾。这份心情别人不懂,你一定会懂。如果……遇到危险的是姐姐,你不是律师,不懂法,只有一身蛮力,你会怎么做?”
第49章 “张魏……他不会骗我的。……
“我……”罗斐的嘴唇动了动, 竟然说不出话。
他是律师,可以用法律来捍卫苗晴天的权益。
然而事实上,生活中有许多是即便知道如何运用法律, 也会感到无可奈何的情况。而如果他不懂如何善用法律, 又像董承宇一样没有钱, 只有一颗去保护妹妹的心, 又该如何, 又能如何?
罗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戚沨不再多言, 而是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罗斐一口气喝了半杯,又喘了口气, 再次看向对面的戚沨,仿佛已经经过慎重思考:“我可以和董承宇再谈一次。如果董承欣再找我, 我也会旁敲侧击。但是我的感觉是, 董承欣完全不认为张魏有问题。而且她每次来,张魏都跟着, 就是怕她会说错话。”
原来张魏一直看着董承欣。这么说,董承欣一定知道一些关键信息,或是她那个记事本上有非常重要的时间记录。
戚沨问:“那董承欣的记事本有办法拿到吗?”
“我可以试, 但需要将张魏支开。”
“好,我来想办法。”
正说到这里, 戚沨的手机振动起来。
戚沨看了眼来电显示, 又对罗斐说:“那先这样, 你先和董承欣约定好时间,再通知我。”
这话落地,戚沨就往外走。
她一路往办公室走, 同时接起电话:“喂,说吧。”
电话另一头正是江进,此时的他刚从林新监狱出来,就蹲在监狱大门外的树荫下,一手拿着矿泉水瓶,眼睛还看着大门口。
“我已经见过那个主犯了,他到现在都认定是死者戚原挑衅在先,他和几个朋友才动的手。”
江进喝了口水,又道:“就在案发前一天,他们几个将戚原拦在放学路上。戚原手里没钱,但是却答应他们第二天就把钱送过来,还说‘老地方’见。哦,那地方就是一个废弃工厂的后草丛,戚原在那里没少挨打。”
“然后呢?”
“第二天,戚原来了。但他没带钱,还拿了一根铁棍,说要教训他们几个。结果在互殴的过程中,戚原被击中后脑,当场死亡。他们几个都说,那天的戚原特别能打,他们原本不想下重手,都是被逼的。而且因为以前的戚原都是被动挨打,他们那天去都没有持械,最后打中戚原后脑的铁棍是戚原自己带去的。也就是说,这帮人一开始没想过要将人打死,自认为就是一个不小心导致死亡。哦对了,戚原那天还穿了一身有牌子的衣服,十年前很红,也很贵,戚翠蓝根本没有购买能力。”
“这么说,第二天去现场的很可能不是戚原,而是原本的张魏。”
“如果这个主犯没有撒谎,现在就可以完全肯定,是戚原故意让张魏帮他出头,没想到张魏被当场打死。不过张魏死亡是殴打中导致的,戚原事先无法估计得这样精准。至于戚原跟主犯的对话,挑衅是有,但不到教唆。所以就算张魏的死被挖出来,戚原也不构成犯罪。”
说到这,江进问:“怎么样,你给分析一下这又是什么变态心理?”
戚沨吸了口气,想着如今这个“张魏”的模样,说道:“我们明明是双胞胎,凭什么我过得这么差,你却吃香的喝辣的?我要跟一个又穷又有病又跟老鳏夫乱搞的母亲生活,那个老鳏夫还住到家里来,他们带给我的只有羞耻。我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老师和同学都瞧不起我,整个社区的人都知道我妈什么样。我不要脸吗?你呢,你学习差,还打架,可你从一开始就赢在起跑线上。你不愁吃喝,穿着名牌,从不因为家人而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可你一点都不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就算你的成绩考不上大学,你将来也会比我混得好,我努力一辈子都追不上……那些人欺负我,侮辱我,经常讲我家里的事,还添油加醋。而你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脑子,居然还想要为我出头。那好,我就让你们狗咬狗,让你尝尝我的滋味儿。”
直到戚沨“代入”戚原的视角描述完整个心理,又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才传来江进的声音:“草,吓人。”
戚沨抽离出来,低声说:“他并有没想过要张魏和戚翠蓝的命,主要是也不具备那个能力。他恨他们,恨自己遇到的不公,恨周围的一切,只想逃离那个地方。他父亲让他顶替张魏,他毫不犹豫。他没有为母亲和弟弟的死感到愧疚,反而因为这两件事而松了口气,并且尝到‘逍遥法外’所带来的刺激和成就。原来躲在角落里操纵一切是这样的感觉,摆布愚弄别人的人生,让自己‘改头换面’。”
戚沨一边说一边拿出随身的记事本。
这上面的最后一幅简笔画,画的是剪刀和菜刀。
而这一次,她快速画下两个少年。
他们都没有五官,一个额头上有道疤,另一个则在面部打上阴影。
江进在电话里说:“这趟也算是有收获,算是进一步完善张魏的画像。可惜这个主犯的证词,对张魏的定罪没有帮助。还得从其他地方着手。”
两人刚切断电话,正巧手机里进来一条罗斐的微信,写道:“我和董承欣联系上了,约了明天上午十点见面。”
明天是上班日,董承欣已经停职,但张魏还在福利院。
戚沨回了一个字“好”,随即找到张魏的微信窗口,快学打字:“张老师你好,明天上午我想来福利院送材料,你方便吗?”
随即她又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句:“上次咱们不是聊过旺兴小区那个事儿吗,警察又找到我了。”
张魏很快回了:“我有时间,欢迎戚女士随时过来。”
“那你看十点行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明天见。”
……
转眼到了第二天。
自从董承欣停职后,就再没见过张魏。
她六神无主,每天都要给张魏打两次电话,但每次都聊不久,张魏总被公事叫走。
其实董承欣心里很清楚,董承宇还坐过第二次牢,而且这次是杀了人,会判得更重。之前见律师的时候,罗斐也说,会争取无期,但前提是董承宇认罪认罚才有的可谈。
无期,那就意味着可能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董承欣心情起伏很大,原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外生活,这三年好不容易和哥哥团聚,多了一丝牵挂,没想到又要打回原形。
董承欣犹豫再三,不仅问过张魏,还去问了宋昕,要不要将董承宇有精神分裂的事儿说出来,或许能轻判呢?
然而当董承欣向罗斐提到时,罗斐却说,董承宇现在的情况可能会被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并非法外之人,而且精神分裂不是“护身符”,还要判断他在犯案的时候是否发病。如果当时是正常的,这个病并不会为他争取轻判。大原则就是,既要平衡精神病患者的权益,也要保护社会公共安全。
罗斐的描述非常精准明确,但董承欣却听得不是很明白。
这次董承欣在见罗斐之前,特意写下要问的问题,生怕遗漏。
张魏说有事来不了,她心里越发没底,将手里的本子翻来覆去地看,还在嘴里念叨着说词,生怕待会儿露怯。
罗斐来到会议室门前,正好透过玻璃门看到这样一个董承欣。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前一天戚沨的比喻,令他突然想起了苗晴天,甚至联想起戚沨并不知情的那件事——威胁他,并在家庭酒店安装监控的“大哥”。
苗晴天瘫痪了,如果真有人对她生出歹意,她就是待宰的羔羊,和眼前的董承欣是一样的。
而董承宇和那些迫害董承欣的人渣不同,他一心要保护妹妹,只是用错了方法,也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做。
想到这些,罗斐脚下一转,先去茶水间冲了一杯热奶茶,这才再次回到会议室。
而罗斐进门,董承欣的节奏仿佛一下子被打乱了,方才背得好好的词儿在这个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董承欣紧张地起身:“罗律师……”
罗斐将她的无措看在眼里,心里已经出现那副避无可避未来一定会发生的场景——没有了董承宇的保护,董承欣将一个人面临生活里的困境。
“请坐,董女士。”
董承欣坐下后,罗斐扫了一眼她面前的记事本,问:“这就是你一直用来记事情的本子,我能看看吗?”
董承欣对律师是毫无条件地信任,她立刻将本子交了出去。
罗斐接过,一心二用地翻看着,同时嘴里说:“你哥哥的案情有了新的进展,我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聊这件事。不过这层进展对他是否有利,还取决于他是否在关键问题上撒了谎。”
董承欣努力想听懂罗斐的话,但因为过于紧张,只懂了一半:“是什么样的进展?”
罗斐抬了下眼皮:“警方已经安排他做了司法鉴定,证实他有间歇性精神分裂。”
很快,罗斐就将“不利”的部分描述了一遍,关键就在于董承宇大多时候都是正常状态,如果在犯案时是清醒的,那么这个病就不涉及从轻发落。
罗斐又道:“等将来去了看守所,到案子开庭前,只要警方和看守所批准,你就有探视的机会。记住,只有你能去,因为你是他唯一的亲人,而朋友是没有探视权的。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他,让他说真话。”
罗斐特意在语气上加重了些,即便董承欣再紧张,再不在状态,也听出来端倪:“我哥,没有说真话吗?”
罗斐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董承欣:“你哥对警方说,是因为贾强前段时间骚扰过你,张魏还找过对方,却被轰走,你哥才登门找贾强理论——这前后两件事互为因果。这件事你知情吗?”
董承欣茫然地摇头:“我完全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你哥为什么找贾强,还是不知道张魏见过贾强?贾强真的骚扰你了吗?”
“贾强没有骚扰我,自从……就一直没有再见面。张魏见过他吗,他没有告诉我……我哥也没说过啊……”
董承欣一下子六神无主,罗斐见状,说:“先喝点奶茶缓一缓,我会把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分析给你听。”
“好……”董承欣连忙喝了两口。
罗斐问:“你先回答我,你相信你哥的话吗?”
“当然!”董承欣毫不犹豫。
罗斐又问:“那么张魏呢,你相信他吗?”
董承欣点头:“相信。”
“你哥骗过你吗?”
“他……就算他骗我,也是为了保护我。”
“那张魏呢,他骗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