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戚沨回答,“但我肯定这个案子另有隐情。如果时间允许,我们的下一步工作重点就是去证实这一点。”
“需要多长时间?”
戚沨没有回答。
时间说少了,必然不够,可要是说多了,万一到那时候依然没有证实,不仅浪费人力物力,结果也没有改变。
半晌,王尧说:“我这里只能给你争取一个月的时间。现在看来,这件事在网络上还没有大范围发酵,不至于造成广泛影响。如果在此期间发生变故,民众认为警方破案效率严重不足,对警队的公信力产生怀疑,到那时候,一定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后果。”
王尧的意思很明白,现在明明可以快刀斩乱麻,戚沨偏选择困难模式。既然是困难模式,就要有心理准备去承担翻车的风险。
“我明白。”戚沨只说。
王尧叹了口气,又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戚沨老实回答,“我这样要求,完全是因为这个案子存在一些隐患。如果不将教唆者揪出来,将来他还会继续犯案。这个人对社会有一定危害性。如果最终证明了这个人并不存在,一切都是误会,那么用一个月时间来证明,我认为也是有价值的。”
“你心有成竹,我很放心。”王尧接道,“不管怎么说,因为这样一个案子‘损失’我一员大将,我是不愿意的。无论如何,尽全力,案子一定要做实。”
“是。”
戚沨还是在很久以后才得知,副市长的姐姐,就住在旺兴小区附近的一个小区,董承宇杀人那件事她也知道,串门时问了一句,给副市长留了印象。
就这样,上面的“问候”一层层落下去,直到落在王尧头上。
事实上副市长只是问了一嘴,或许没有深意。但就是这一问,下面的人一个个将缩口收紧,就这样将一个杀人案件提到了“政绩效率”的高度。
“雷厉风行”“雷霆出击”这样在新闻里听到的振奋人心的字眼,放在具体工作中,却是一个又一个难点。
而这个难点还是戚沨自己“创造”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戚沨当然清楚,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尽快“破案”。
董承宇杀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证据链组成并不难,甚至还能创造一波破案记录。
可是……
戚沨沉淀着思路,一边思考一边走向会客室。
进门时,罗斐正坐在桌前用笔记本处理邮件。
见到戚沨,他将笔记本和尚,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刚要发问,语气却是一顿:“你怎么了?”
“没怎么。”戚沨音色很淡。
“眉头都打结了,是因为要应酬我吗?”罗斐微笑着问。
他是开玩笑,戚沨也没当真:“你还没这么棘手。”
“这话听着让我有点挫败感。让公检法感到头疼,一直都是我努力的目标。”罗斐先是自嘲,接着说,“我看过你们的侦办材料,就现阶段事实清楚,没有争议,我会尽快出一份辩护意见。”
不管是谁看,“故意杀人”是绝对跑不掉的。即便是嫌疑人的律师,也认为没有努力推翻的必要。
现实中自然也存在将一个看似扎实的“故意杀人”案打到发回重审的情况,但那样的案件通常存在漏洞,而律师刚好找到了撬杠和撬点。
戚沨看了罗斐一眼,停顿两秒才问:“张魏你后来接触过吗?”
“他是重要证人。你上次劝告过我,面对证人一定要谨慎,以免落下妨碍司法公正的嫌疑。我仔细考虑过,的确不值得,所以一直都没有见。包括嫌疑人的妹妹多次联系我,还到律所找过我两次,我都有录音。”
“那么董承宇和你提过张魏吗,都是怎么说的?”
戚沨连着问了两个容易让人产生想法的问题,即便是罗斐认识她十几年,都没摸清她的意思。
罗斐疑惑地投来一眼:“你想说什么,能不能直接一点?”
戚沨却这样反问:“你对张魏就没有想法吗?”
以罗斐的敏锐程度,不应该。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想尽快翻过这篇,只要在法庭上尽到律师的辩护责任即可。
“就因为在案发时张魏和董承宇通过电话,就令你对他产生怀疑?”罗斐问。
戚沨纠正道:“不是通过电话,是一直在通电话。这两种行为本质不同。”
罗斐摇了下头:“董承宇是成年人,心智没有问题,就算张魏说了一些容易产生歧义的话,也很难证明和董承宇杀害贾强这件事有因果关系。我认为要走这一步是舍近求远、吃力不讨好,完全没有必要。办案人员应该比我更清楚,因为这会增加很多工作量,还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像是这种可能有教唆嫌疑的第三人在,通常是嫌疑人律师更愿意绞尽脑汁挖掘的,因为这对嫌疑人更有利,更可能将案件打回重审。而办案人员的目标就是尽快找证据给杀人者定罪。也就是说,这一刻罗斐和戚沨角色是调换过来的。
戚沨安静片刻,似乎做了一个决定:“在这个案子之前,郊区还发生了另一个案件。”
“两个案子有关?”罗斐问。
“那个案子的死者家属是张魏的堂哥。在出事之前,他们曾多次去福利院争取领养。”
“这样的联系和案件本身没有关系,能说明什么?”
“你现在这样听当然听不出关联。而我接下来打算做的,就是将关联找出来。”
这一次沉默的是罗斐,连看戚沨的眼神都变了,先是惊讶,透着点荒谬,随即沉淀下来,又变成了困惑。
“这不像你,为什么?”
戚沨靠向椅背,双手环胸,目光冷静:“我和张魏打过一点交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存在作案嫌疑。”
普通人所说的“嫌疑”“怀疑”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从刑警口中说出,分量却不轻。
罗斐缓了缓才皱着眉问:“有把握吗?”
戚沨垂下眼睛,一瞬,又抬起:“没有。”
罗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需要我协助。”
“是。”
至于好处,如果真能证明有人在暗处教唆,嫌疑人的利益一定能得到最大化保障,可以减刑、从轻,嫌疑人律师一定乐见其成。
可罗斐却没有立刻表态。
这一次变成了戚沨审视他。
就像他了解戚沨那样,她一进门他就看出来她有困惑,戚沨同样也看出来罗斐的疑虑:“你不想。为什么?”
“没有把握的事,为什么要去做?”罗斐反问,“结果很可能和现在一样。有这个时间,我可以多处理两个案子。再说董承宇的案子不值得我这样奔波,我也不挣钱。”
因是董承欣求到苗晴天面前,苗晴天的意思是趁这个机会,还张魏父亲的人情,律师费可以减免。
“只是为了钱吗?”戚沨笑了下又快速收回。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张魏带董承欣闹到姐姐跟前。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又因为这件事劳心。你心里有气,又不能拒了,就用这种‘袖手旁观’的策略。”戚沨捅破了最后的窗户纸。
罗斐笑了:“不然呢。他们这样没轻没重的,就该受到教训。如果姐因为受刺激,病情有变,我找谁说理去?再说董承宇杀人属实,不管有没有人教唆,他一个成年人没有自己的判断吗,让他杀人就杀人?他坐过牢,还想再坐一次,那就应该成全他。他一点都不无辜,留在社会上就是个‘定时炸弹’,监狱最适合他。我不认为我的想法有问题,不过辩论我一定会尽力,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看待这件事,都会和我是一样的态度:杀人偿命、罪有应得。反倒是你,一件没有把握的事,处理不好会影响上司对你的看法……你已经是副支队了,应该求稳才对,而不是再走‘险中求胜’那条路。”
也难怪罗斐会这样说,戚沨举报老师高幸,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走钢丝,将一切都博了进去。
换一个作风保守的上级,未必敢提拔这样的下属。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法再来一次——连自己的老师都动,可真够狠的。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看我的。”戚沨垂下眼,轻声说了句,但好似并不在意,只是一种了然。
随即又道:“不管怎么样,我只是告诉你下一步我们会怎么做。你作为嫌疑人的律师,应该配合。”
罗斐只是轻笑:“我会配合。但我还是觉得没必要,不值得。”
第40章 “我是宋昕,警官你好。”……
戚沨“突然”提出来数案并查, 不仅江进要回支队,傅明裕也得来。
戚沨和夏正进门时,傅明裕心里正在犯嘀咕。
江进见到戚沨就问:“对张魏的怀疑还没有落在实据上, 听说董承宇的案子上头有人问了, 时间紧迫, 做这个决定压力不小吧?”
江进的小道消息一向灵通, 此言一出, 戚沨没什么表情,夏正却吓了一跳, 下意识看向她。
戚沨坐下说:“一个月。”
傅明裕瞬间醒过神。
他们都很清楚,一旦一个月后没有进展,依然维持原来的结果, 戚沨肯定要跟上面交代。
江进笑着说:“挺有挑战性的,我都来劲儿了。”
话落, 他又收了笑, 将董承欣的记事本复印件递给戚沨和夏正。
这几张纸又复印了几份,戚沨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发现, 在郝玫案之前董承欣记录了多条和何叶有关的事情,特别是何叶和张城、郝玫接触的流程和时间点。
戚沨问:“董承欣有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记录何叶的工作?”
“因为她是负责接待的社工, 需要对流程非常清楚。董承欣担心自己会忘记,就将每一步都记了下来。”
如果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记录, 并无特别, 但要是将这份记录放在命案当中, 就显得过于明显了。
“对了。”江进再次开口,“之前你提到董承欣,给我提了个醒儿。我们后来又调了张城那个小区的监控……”
江进将几张监控截取照片摆在桌上, 夏正拿起来一看:“这是……董承欣?”
照片只拍到一点侧脸,但夏正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而照片的时间正是郝玫自残的前一天。
戚沨问:“为什么张城没有提?”
“张城根本不知道。”傅明裕回答,“我们拿着监控照片问了张城,他的惊讶不像是装的。其实我们之前就看过大门口的访客登记,那几天根本没有出现过希悦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直到这次看监控才知道,董承欣到的时候,恰好有居民从里面出来,还有搬家公司的车,几个门都打开了。而门卫只有一个人,他正忙着给搬家公司做登记,根本没有注意到小门有陌生人进入,所以没有做登记。而这个时间,张城正好外出,所以董承欣的拜访他并不知情,郝玫后来也没有提。”
戚沨的视线又落在复印件上:“而拜访郝玫这一笔,董承欣没有记录。”
江进说:“是啊,如果不是知道她是轻度弱智,还真的会以为她是故意的。事实上,正是因为她的智商有问题,我们才没有从一开始将嫌疑锁在她身上,她的所有行为都被我们先入为主地合理化了。”
“但如果有人教她这么做,就不一样了。”戚沨接道。
这话落地,屋里几人都沉默了。
先是令人汗毛直立的思路浮现,进而又想到同一件事,也就是本案的侦破难点。
夏正开口:“如果真是董承欣说了什么导致郝玫的自残,董承欣的刑事责任很难判定。”
这很可能会被定性为是一起无行为能力的“轻度弱智”对重度精神障碍患者的“教唆”。而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教唆了,最多只能说是说错了话。因为轻度弱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主观上很难定性“教唆”动机。
当然,还要经过一些论证,看董承欣到底是属于无行为能力者还是限制行为能力者。如果是前者,不需要负刑责,如果是后者,就要从轻处罚。
傅明裕接着说:“如果分析属实,这案子就复杂了——很有可能是张魏对董承欣进行教唆,董承欣因为没有辨别能力,而将一些话转述给郝玫听。但是这部分董承欣根本没有记录下来,除非她自己亲口说是张魏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