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说, 我一直以为你……”江进的话只说了开头就停了。
戚沨用余光扫他:“把你后面见不得人的话吐出来。”
“怎么见不得人了。”江进语气不满,却还带着笑。
“连你这样的脸皮都说不出口,肯定不是好话。”
“知道不是好话, 还让我说?”
“痛快点。”
这大概是职业病,戚沨忍不了对方说话说一半。
“得,你心理素质好,那我可说了啊——我以为你这样的,不会看上罗斐那种人。”
戚沨的眉头打了结:“请你详细解释什么是‘你这样的’,什么又是“那种人”。”
听这语气,就像是在讯问室。
江进笑道:“你这样的——一丝不苟,眼里不揉沙子,抓人的缺点短板非常精准。他那种人——表面人五人六、道貌岸然,实则一肚子阴招、歪招。按理说警察最痛恨这样了,因为很难缠。所以要不怎么说你口味独特呢,喜欢挑战高难度。”
江进观察着她的表情,又问:“你俩怎么认识的?因为哪个案子?”
“那时候我还没上大学,哪来的案子。”戚沨没什么表情,好似对于江进的形容也没有半点意见。
“我去,十几岁啊?”江进感叹,“这不就是青梅竹马?”
戚沨看向他,眼神带着警告。
江进却没有住口:“果然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事实告诉我们,青梅竹马靠不住,看看你,再看看李蕙娜。”
戚沨没有回答。
这时,就见到走廊尽头走过来两拨人,有罗斐和助手,后面的则是检方。
不到半个小时,庭审开始。
前面的环节有来有往,还算温和,节奏也不快。
检方信心满满,因这个案子没什么定罪争议,就看判多少年。
而罗斐这边气氛平静,也不知道是明知道会输所以放弃挣扎,还是出于其他打算。
李蕙娜走上被告席后,大多时间都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悔过还是在想什么。或许她的过往人生正在脑海中翻转,而且那大部分记忆都和刘宗强有关。
旁听席上,江进自从坐下就没变过姿势,也没再说过话。
戚沨和他相隔了一个位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蕙娜的背影和侧身,同时也可以看到罗斐这边。
前半场不管是举证还是质证,罗斐都表现得不是很积极,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没有异议”。
的确,这次由警方提供的所有证据都毫无瑕疵,不容撼动,从各方面证明李蕙娜精神状态正常,在刘宗强生命垂危之时李蕙娜是清醒状态,且听到了刘宗强出现不适症状,但直到刘宗强死亡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反而在刘宗强停止呼吸后就将其“打包”拉到户外,寻找抛尸地点。
虽然李蕙娜后面有自首情节,但那也只能说明李蕙娜有幡然醒悟的想法,不能洗刷李蕙娜前面的犯罪行为。
检方的主攻点就在李蕙娜自首以前发生的所有事。
从这个角度看,不管是任何人都无力回天。
法庭会慎重考虑李蕙娜后面的自首,但任何形式的自首都不可能挽回这条人命,所以前半段才是重点。
即便是戚沨之前就预料到罗斐不会打无把握的仗,他会硬撕开一道口子,可到了这一刻,任凭她如何了解,都想不到在这种前提下,罗斐还会有什么余地。
起码就目前来看,罗斐前半场是放弃抵抗了。
中场休息时,戚沨率先往外走,临走前又看了一眼还留在位子上的罗斐和助手。
刚走到走廊,江进跟上来:“他上午的表现有点消极啊。”
戚沨没接话,脑海中浮现出罗斐在法庭上的形象,看上去庄严肃穆,作为嫌疑人的律师却意外的话少,全法庭就属他和李蕙娜最“沉默”。
开庭之前一天,罗斐去看守所最后一次见了李蕙娜。难道李蕙娜已经表明了态度?
戚沨问:“那李蕙娜呢,你觉得她在想什么?”
江进摇头:“我不懂女人,更不懂被家暴的女人。但是照今天这样看,她像是认了。你说会不会是李蕙娜将自己的意思告诉罗斐,罗斐也束手无策?”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李蕙娜还是罗斐?”
“罗斐不会轻易认输。就算李蕙娜认了,他也会让李蕙娜坚持下去。”
“不是吧,律师不都应该尊重当事人的意思吗?这还能强扭啊。”
戚沨侧过身,正要接话,余光就瞄到罗斐和助手走了出来,遂下意识朝那边看。
“你们好。”罗斐走到跟前时,率先打招呼。
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生疏,仿佛没有深交。
江进露出微笑:“正义律师,加油啊。”
“我会尽力。”罗斐话落,掠过两人,从头到尾和戚沨没有眼神交流。
直到他和助手走远了,江进才问戚沨:“为什么他好像在躲你?避嫌?”
戚沨没反驳。
事实上,她也感觉到罗斐的不同寻常,可她一时又抓不住是什么。
江进下了结论:“我猜他是怕被你看出端倪。当然你未必真能看出什么,但架不住他会多想啊。人啊,想得多了,行为就会不自然,典型的疑神疑鬼。”
这话又令戚沨收回视线,落在江进身上。
江进挑眉表示疑问,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
直到戚沨说:“我放假之前,会申请将你调回到一线。”
“我去,由你亲自‘看管’我?这是谁的意思?”调回一线当然是好事,江进却始料未及,“你之前怎么没说?”
“我的意思。刚决定的。”
江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吐出的音节拐了一道弯:“歪?”
“王队说得对,你是个破案的好手,就应该用在刀刃上。”
这话落地,戚沨掉头就走。
……
转眼到了下半场。
李蕙娜和之前一样,仿佛只有身体还活着,灵魂早已死去。
她和既往犯下故意杀人罪的嫌疑人都不一样,那些嫌疑人虽然大多也比较“老实”,仿佛认命了,身上却还是弥漫着一种紧张,以及期待奇迹出现的小心忐忑——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
李蕙娜则完全没有。
下半场的检方发挥依旧稳定,大概是上半场罗斐的表现给了检方鼓励,大有一种要提前庆祝的轻松。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半场会同样“无聊”的时候,罗斐却突然发言:“审判长,我发有几段录音和录像,请求当庭播放。”
当然,这些都不在证据目录上。
“反对被告人律师证据突袭。”检方立刻做出反驳。
从戚沨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罗斐转移视线直接对上检方,他看上去不仅充满正气,而且非常坦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为原本显得有些精致的五官多添了一丝学术气息。而那一身儒雅温和的气质,即便到了这一刻依然不见锋芒,营造出一种不在乎输赢、置身事外的超脱感。
罗斐说:“这些证据我们是开庭之前才掌握,不是证据突袭,而是证据补充。刚才我们已经在庭下报备过,也愿意在庭审之后接受司法鉴定,确保证据的真实合法。”
按照法律,庭审阶段依然允许证据补充,但同样也要经过质证环节。
检方又一次说:“强烈反对。被告人律师可以之后再递交证据,先经过司法鉴定,再呈上法庭。”
“检方的意思是择期再审。这对被告人不公平,有故意拖延诉讼的嫌疑,是对司法资源的浪费。”罗斐又看向审判席,一手略微抬高,掌心向上,指尖对着被告席,“我要申明的是,被告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过,她在死者生命垂危之际没有救助的事实。但这些证据对被告人非常重要,它们直接关系到本案的事实真相。被告人同样享有法律权益,应当受到保护。我们明明看到她的合法权益受到损害,就应当及时纠正,给被告人一个机会。”
这话落地,戚沨的手机震了两下。
她垂眼扫过,是就坐在旁边的江进发来的消息:“出其不意,不简单啊。学到了。”
接着江进又问:“你猜会是什么?”
戚沨凭直觉回答:“李蕙娜有部手机,至今没有找到。”
当然,李蕙娜并不承认自己另有一部手机。直到对第一案发现场取证结束,痕检都没有收获。
李蕙娜提到过一些网上的话,讯问时警方曾问过她如何从网上看到,她的回答是,趁刘宗强酒醉后,拿他的手机上网看到的。又说,有一些东西是刘宗强刷到的,他觉得很好笑,就在家暴她的时候当笑话讲出来“助兴”。而这些说辞没有证据可以推翻,刘宗强也不能活过来反驳。
江进打字回道:“刘宗强死之前,李蕙娜已经开始收集被家暴的证据,要不然也不会研究《刑法》。收集证据要有工具,不能只凭她自己说。”
而最好的工具就是手机。
李蕙娜不可能网购摄像头寄到家里安装,一定会被刘宗强发现,她甚至连自己网购都不能完成,那些生活日用品和书柜里的书都是在得到刘宗强的允许才购买的。
刘宗强上一次和李蕙娜一起看李芳华是半年多以前,这之后李芳华偷偷来看过李蕙娜,当时刘宗强在酒醉午睡。
李蕙娜和刘宗强的家有两道门,外面那扇是老款的防盗门,有一部分是纱窗,其中一边有点脱落了,露出一道缝,如果将手机竖着塞进去是可以做到的。而李芳华就是最有可能给李蕙娜送手机的人。
还有,李蕙娜说是用刘宗强的手机联系的罗斐,这点倒是不假。但问题是李蕙娜如何找到罗斐?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多律师,她当时的情绪和精神状态都处于极度紧绷的情况,很难做到冷静思考,竟然还有能力从茫茫人海中将罗斐筛出来?
李蕙娜说是巧合,是搜关键词搜到的。而且刘宗强的手机上的确有关键词检索记录。但从心理上来说,这实在不符合李蕙娜的性格。这可是刑事罪啊,她只是随便一搜,敢相信罗斐的业务能力吗?
然而事实就是,有些事情即便有怀疑,只要找不到足够支撑怀疑的证据,那么怀疑就只能止步。上法庭需要实证,是必须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即便是讲故事,也要切合现有实证去讲,不能凭空,否则就成了臆测、捏造。如果没有证据,张嘴就来,连续几次就会造成“污蔑”的印象,那么整个庭审会非常不利。也就是说,没有证据,宁可不说也不要瞎说,一旦开口必然是有的放矢。
在罗斐的恳请之下,审判长很快批准播放视听证据。
第一段是录音,先提出问题的是女记者:“刘妈妈,这么说,您知道刘宗强一直在打骂李蕙娜是吗?”
“那都是她自找的。”刘宗强母亲的声音有很重鼻音,像是才哭过,声音里还带着愤怒,“我们家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偷人,给宗强戴绿帽子,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那就得打。在我们那里,狗崽子不听话都是这么教的。要是有哪家的媳妇儿不检点,男人一定会打得她满地找牙,她告到村委会都没人管。”
“那么刘宗强是不是曾经说过,要打死李蕙娜?”
“他是说过,但那都是气话。他打死她了吗,没有啊!依我说,还不如打死她,这样我儿子就不用死了。”
刘宗强母亲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哭到一半还不忘告诉女记者,这些录音不要放出去,因她知道法律不让打人,不希望刘宗强走了还要被人说。
随即话锋一转,刘宗强母亲又说,肯定是李蕙娜杀了刘宗强,女记者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宗强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跟我们讲,他的身体检查不太好,怕以后不能给我们养老。我就劝他不要多想,他不是都娶媳妇了吗,李蕙娜应该照顾他,也应该照顾我们啊。可宗强说,要是他真的病倒了,李蕙娜跑得比谁都快。要是他死了,李蕙娜一定找不见人影,才不会照顾我们。他越说越气,还说到那时候李慧娜肯定要跟野男人跑,倒不如趁他还在,先把她打死算了。反正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得拉她一块儿下去。哎呦这话说的我啊一整宿都没睡好,心神不宁的,那晚还梦到宗强真的一病不起,没人端屎送饭……”
录音到此结束,旁听席上出现窃窃私语,但很快就被制止。
检方第一时间提出异议:“这段录音和本案没有关系,被告人律师是想利用这段录音混淆视听。可这并不能改变李蕙娜对死者没有尽到救助义务的事实,反而更加应证了被告人对死者见死不救的动机,存在非常明确的主观故意。”
罗斐不急不忙地说:“我方还有其他证据,恳请法庭播放下一段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