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蕙娜消化着江进的话。
江进却突然说:“你很爱你的女儿。”
“是。”
“你说母亲为了女儿会更愿意忍耐。其实戚沨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还说,如果父亲疼爱女儿,反而会令遭受家暴的母亲认为这份忍耐更有价值。但如果这个父亲伤害了女儿,情况就会相反。是这样吗?李蕙娜。”
李蕙娜看向江进,嘴唇绷紧了,眼睛里摇晃着努力压制的情绪。
“刘宗强多次强|奸你,他想让你再次怀孕。好像只要你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就不重要了。当然这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而你害怕的是,一旦真的怀孕,你和刘宗强的捆绑会进一步加深,刘宗强会更有理由对你们的女儿下手。”
李蕙娜的呼吸逐渐加重,在两次深呼吸之后,终于忍不住问:“这是你猜到的?”
江进摇头:“我办过类似的案子。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家暴者的心态大同小异。而母亲保护孩子的心情也是一样。”
“我什么都能忍,唯独这件事我忍不了。我敢动我女儿,我会和他同归于尽!”
“你把女儿送走,是为了保护她。可你知道刘宗强一直惦记这件事,他总是挂在嘴边——你当真了。”
“我不敢不当真。那是我的女儿,我不敢心存侥幸!”
“所以你就在他呕吐的时候,一把捂住他的嘴。”江进的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没有丝毫威慑力,也没有压迫感,仿佛就是一句闲聊天。
李蕙娜一下子愣住了,而这份停顿长达三秒钟。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冲动和不顾一切的宣泄,以及急于沟通的欲望淹没了她。
“就算是,那也只是一个用来泄愤的动作。我确实诅咒过他喝酒喝死,呕吐呛死,但我没有预谋过。那个瞬间发生得很突然,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做了。而且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再清理那些呕吐物,我想让他咽回去。但凡我当时有一点思考能力,是奔着杀人去的,我都会选择给他几刀,那样才解气。”
的确,李蕙娜无法准确地判断那些呕吐物是否会呛入气管,是否达到致死的程度。
如果没有死呢?刘宗强醒过来,一定会殴打她。
只是捂了一下嘴就呛死人,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
“所以是一时冲动。”江进若有所思,“你捂住他的嘴,但并不是出于要杀人的心情,所以没有太用力,没有留下机械性死亡的痕迹。没想到这个动作令那颗快要脱落的牙齿掉了下来,和食物一起反流,堵塞气管。”
李蕙娜看着江进问:“这也是你猜到的?”
“是戚沨的怀疑。”
“可你们没有证据,对吧。”
“不是没有,是不够扎实。”
“所以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李蕙娜又问,“你刚才说,舆论和这个案子给她造成压力了。结果会怎么样?”
“不好说。”
“会降职吗?”
“那倒不会。她没有纪律问题,最多就是挪个地方。”
“那么再坐上来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概率是男性。不过你也不要对男性群体有那么深的成见,并非人人都是刘宗强。”
“可女人会更懂女人。”
江进瞅着她,忽然笑了下:“你不是要打算认罪吧?那我可开录像了啊。”
李蕙娜没有接话,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敲响了两下。
外面是戚沨的声音:“江进,时间差不多了。”
“哦,好。”江进回应了一声,又对李蕙娜说,“之前的笔录你再看一眼,没问题就签个字。”
……
数分钟后,戚沨三人走出看守所。
夏正先一步去停车场取车,戚沨和江进慢了片刻。
“她的意思是,只是想让刘宗强把东西咽回去,没想过那个动作会导致死亡。这我倒是相信的。如果她真要杀人,旁边就是枕头,完全可以利用上。哦对了,这段没有笔录,程序上用不了。”江进语气平静地将“交心结果”告知戚沨,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刚看到领口的痕迹就猜到了。”
“那只是猜测。”戚沨说,“凭一点猜测就将事实敲定,是侦探小说才会有的理想结局。”
“那也是读者最想看到的——不管嫌疑人多么狡猾,自己留下的痕迹最终将他指认。”
“不仅是读者。”戚沨脚下一顿,看向江进,“那也是作者的希望。哪怕是出于理想主义而故意设计。不管涉及痕迹是否拙劣,最主要是能否满足所有人的希望。
“欸,你要是作者,也会这么写吗?”
戚沨不由得想到早上才接到主编叶晋辉的邮件,里面附上对这次短篇漫画的故事大纲两种商议结果。
一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套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在案件进入瓶颈,故事进入倒数计时的那一分钟里,关键证据终于浮出水面。凶手无力回天,全盘皆输。
另一种则是,虽然证据模棱两可,但办案人员的审讯技巧很牛逼,在一通软硬兼施的“逼问”之下,凶手面临精神上的高压和碍于时间紧迫,终于口误露出破绽,最终承认罪行。
叶晋辉问戚沨的选择,戚沨到现在都没回。
“我要是作者……”戚沨停顿了一秒,声音很轻,“我会先让你闭嘴。”
这话落地,她就继续往前走,微风中只留下一声轻哼。
江进“嘁”了一声,跟上去:“升职了就是不一样哈,官大一级压死人呦!”
“闭嘴。”
第20章 “所以你这通电话,是来谈交……
“罗律, 林秀丈夫王温的判决你怎么看,能给我们讲讲吗?”这是直播间里一位观众的提问。
时间是晚上十点,镜头中的罗斐依然穿着衬衫, 打着领带, 头发保持着一丝不苟的造型, 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嘴唇有点干:“我感到很遗憾。判决下来之后, 我们所几个律师也讨论过,都认为不该是过失死亡, 而是故意伤害更为合理。王温曾多次对林秀拳打脚踢,虽然没有持械,也属于表现积极的作为。但他的主观故意十分明确, 并不是出于不小心,因为过失导致的, 而是直接对林秀的身体健康造成伤害。这之前林秀还有过一次验伤记录, 属于轻伤二级,也可以作为证据参考进去。”
罗斐的语速不快, 还将这两种罪名的区别简单描述一遍,加上他的外貌和造型给人一种有气质有文化的感觉,近来吸引了一大波女粉。
罗斐喝了口水, 看向屏幕。
粉丝说:“多喝点,嘴巴都干了, 心疼。”
罗斐笑道:“好的, 在喝了。”
粉丝问:“罗律, 你刚才说王温的判决应该是故意伤害。可很多人都觉得这分明是故意杀人。”
罗斐回答:“我的判断依据是根据证据走的。没有证据证明王温想打死林秀,但是王温对林秀实施的伤害证据确凿。他也多次表示过要将林秀打残,这样林秀就不能上法庭了。在判刑力度上, 故意伤害的刑期空间会更大,而过失致死比较短,就算是顶格判决也只有七年。
粉丝:“过失致死和故意伤人到底有什么区别,有点看不懂。”
罗斐继续解释:“构成过失致死的其中一个判定因素,是由于疏忽导致的杀人。但我们认为王温的殴打行为不属于疏忽。不过听说事发时,王温就准备好药物和急救箱,他的目的是给林秀一点教训,主观上认为自己收了力,没有下重手。因为之前有过一次伤情鉴定,所以王温这次控制了尺度,不希望林秀再鉴定到轻伤二级。”
同一时间,刚在工作间里的椅子上坐定,双手捧着咖啡杯的戚沨,也看到了屏幕上的粉丝留言。
主编叶晋辉在微信上催促:“邮件收到了吗?你还没回答我。”
戚沨快速打了几行字:“故事走向和凶手最后的态度,取决于凶手的性格和行为。两套方案都很好,我个人的感觉是,如果凶手死不认罪,但证据确凿,说明他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如果凶手嚼舌如簧,直到行迹败露才承认,就更强调他的狡猾。我个人觉得狡猾的反派更出彩。”
叶晋辉:“行,那就这么定了。尽快动笔,先出个人设。”
此时的直播间里又聊起“如果受害人不救助有生命危险的施暴者,该不该负法律责任”的话题。
罗斐说道:“如果我不是法律人,我也会认为,被打的人不该有救助义务。如果被打了还要去救有生命危险的施暴者,从情理上实在说不通。我们的教育没有这样教过我们。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粉丝纷纷点赞。
罗斐又道:“但我是法律人,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处理过那么多案子,像是这样的无可奈何非常多。这和我们大多数人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都不是非黑即白。如果是穷凶极恶之辈,那么毫无疑问,法律会严惩。但这样的毕竟是少数。我们经常遇到的是那些本质不坏的嫌疑人,主观动机不是要害人,却酿成非常糟糕的后果。没办法,法律就是法律,它不以道德为准绳,它守护的是做人的底线。做错事的人,如果冲破底线,就要付出相应的责任。”
眼瞅着直播将要结束,粉丝直接提到李蕙娜的名字。
罗斐收了笑:“李蕙娜的案子因为利益冲突,我本人不方便聊太多。”
敏锐的粉丝立刻察觉:“什么利益冲突啊?罗律不会是帮刘宗强辩护吧?”
下面很快有人纠正:“那是检方的事,罗律就算要代理也是李蕙娜。”
“啊,真的吗,那李蕙娜就有救了!”
“先不要乐观,也不知道检方那边是什么操作。”
“不是,罗律还没说是呢,大家不要盲猜啊。”
……
将近十一点,罗斐下播了。
不到两分钟,戚沨的手机上进来一通视频邀请。
戚沨点了接通,很快罗斐就出现在屏幕中。
他笑着问:“你刚才也在看我直播?”
“嗯。”戚沨说,“对了,明天你来一趟支队,进行最后一次案情梳理和辩护意见讨论。接下来我们要将材料递交检察院。”
“那我十点过来。”罗斐应道,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得问,“对了,我今天会见李蕙娜,她提到一个人。”
“谁?”
“江进。”
一阵沉默,双方看着彼此的眼睛。
罗斐那边整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和直播间里的形象别无二致。
而戚沨这边只开了一盏台灯,大半个屋子都是黑的,只有她被一抹温和的灯光笼罩着,面无表情,目光深远。
不知过了多久,戚沨语气平静地问:“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你不会提。说吧,你想做什么?”
罗斐说:“也许我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这种私下了解只有你我知道,就说明我还不打算捅上去。”
也许什么都不会做,反过来就是也许会做。而这个“也许”是要看情况而定的。
“江进接触过李蕙娜两次,这属实吧?”罗斐问。
“你是在暗示我,如果他的接触对李蕙娜不利,你就打算做点什么。”
罗斐又是一笑,没接话。
戚沨说:“可我想不通你能做什么呢?江进的行为完全合规。”
“可我听说他停职了。”罗斐点出重点,“停职的警察,所配备的枪|支、警械和有关证件都会被收缴,也不允许穿戴警服,佩戴警|用标志,更不允许执行职务。那江进是以什么资格来审讯我的当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