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沨接道:“是啊。如果是江进,他会选择‘撬’开嫌疑人的嘴。”
“那如果是你呢?”夏正问。
戚沨沉默了几秒:“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没有十足把握,贸然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我会选择进一步完善现有证据,后面的工作交给检察院和法院来把关。如需要补侦,我会配合。”
夏正没接话,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戚沨问:“是不是觉得还是江进那样胆大心细的更适合做刑警?”
夏正立刻摇头:“也不是。每个人风格不同。我在上公安大学之前,一直都以为刑警就该是江哥那种做派。靠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别人都破不了的大案、悬案,这个人只要看一眼就锁定嫌疑人。不过工作以后我才发现,那种天才一百年才出一个,而且就算是天才,也有犯错的时候。而99%的警察都需要团队合作,要遵照程序正义,这样才能将犯罪率有效地控制住。都说公检法、公检法,说明公安机关不是孤立存在的,需要的是三方协作,所以戚队你的做法我更认同。”
戚沨有点想笑:“既然认同,为什么不阻止江进?”
“这个么……认同你,也不代表不认同江哥啊。”夏正往审讯室门口看了一眼,说,“主要是我也想看看,会不会有程序正义之外的‘奇迹’。”
……
此时的审讯室里,李蕙娜的疑心比刚才少了几分,却还没有完全放下:“你把人支走,就是希望我承认是我杀了刘宗强?没有笔录,没有录像,你就算知道了也没用。既然没用,又何必要这么做?你是不是耍了花样?”
即便到这一刻,李蕙娜依然保持着清醒的思路。
江进没有将口舌浪费在说服李蕙娜方面,而是问:“上回我问你线人费那件事,还记得吗?”
李蕙娜一顿:“记得。”
“我还问你,刘宗强喝醉以后有没有说漏过什么,想起来了吗?”
“我是想起来一点,但是告诉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没有了录像和笔录,李蕙娜的用词也变得直接了。
“没有好处,你就当是聊个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那么一听,等走出这间屋子,我就失忆了。”
李蕙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江进摊了下手,将方才的笔录文件拿起来放在她面前:“看,内容还是之前的。你有查验笔录的权利,如果发现有问题,可以不签字。或者我给你写个字条,保证我没有骗你,怎么样?”
李蕙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我听到一个工地的名字。”
工地?
江进问:“哪个工地,你怎么肯定就是工地?”
“那个工地叫汇成。汇聚的汇,成就的成。”李蕙娜回答,“因为在那之前,汇成建筑有个工地正在施工,刘宗强说有关系,可以用折扣拿到一套房子。所以我对‘汇成’这两个字印象很深。他的原话是,‘那人让我骗他去汇成的工地,没想到……’”
见李蕙娜停了,江进追问:“没想到什么?”
李蕙娜摇头:“就到这里。”
“那他醒来以后,你求证过吗?”
“我提过一次,他说汇城的房子不要买了,那地方风水破了,不吉利。”
这话落地,审讯室里出现片刻沉默。
江进的表情逐渐沉了下去,眼底暗涌凝聚。
直到李蕙娜将沉默打破:“如果我要求刚才的供述记录在笔录里,这算是立功吗?”
江进看了过来,表情已经恢复平静:“有难度,只能争取。”
“为什么?”
“我上次说过,这是立功机会,要确保对打击犯罪有实质性贡献,才能记作立功表现。”
“哦……”李蕙娜看上去有些失落,但并不意外,“虽然可惜,但还是谢谢你没有骗我。”
“但如果将来有眉目,我会打报告为你争取。”
李蕙娜没接话。
他们都知道这个“将来”是没有期限的,而在这个“将来”中,她可能在坐牢,也可能已经结束刑期出来了。
江进又话锋一转:“网上的事你都知道了吧?看到那么多陌生人在为你说话,心里是什么感觉?”
“知道是知道,可我什么都没看到。”
“我可以念给你听。”
江进边说边点开手机,随便选了几条,其中不乏和李蕙娜的观念一致的。
全程选读长达三分钟,李蕙娜听得非常专注认真,没有一次打断,而她的情绪则在这个过程里起起伏伏十几次。
李蕙娜将头低了下去,眼神和眉宇随着不断吐出的字眼而抖动着。有一股情绪从心底一路往上窜,直接哽在喉咙,顶住上颚,似乎下一秒就要冲出来。
得知网友为她发声是一回事,这样直接听到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和维护又是另外一回事。心里的委屈如潮水般汹涌,却因为一些原因而不得宣泄。
就在这时,江进停了下来,看向李蕙娜。
李蕙娜来不及将情绪收回去,就听到江进说:“憋了这么久,你就不想回应一下吗?把心里话说出来,会好受很多。”
人需要共情的,不仅是共情他人,也是被他人共情。
看到大家都说一个餐厅好吃,偏偏我觉得难吃,这时候听到有人说出同样的话,虽然好吃、难吃是非常主观个人的看法,但还是会引起共鸣——终于有人和我一样想了,我不是一个人。
“说给你听吗?你是男人,你不会感同身受。”
李蕙娜依然是拒绝的态度,却已经和之前的防备、警惕大不相同,她愿意说,只是不想说给男性。
“不是我,是说给这个世界听。”
“可我没这样的机会了。”
“也许有呢。”江进靠坐在审讯桌边,没有继续引导,而是转移话题,“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不是现在这样。你那时候戴着一副面具。”
“什么面具?”
“弱者面具。”
李蕙娜自嘲地笑了声。
江进又道:“扮演弱者是你的保护色,你在你父亲面前,在刘宗强面前已经习惯了。时间长了面具就长在肉里,摘不下来,成了你自身性格的一部分。直到你见到警方,你又将这个面具掏出来戴上,因为你觉得警方也是敌人。不过你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李蕙娜垂下目光:“谁不想成为强者呢?但成为强者是有条件的,还要看这个世界允不允许人们都说被家暴的女人很坚强,实在很刺耳。坚强都是被迫的,没有遭遇过不公,没有受过委屈,就不会有坚强。坚强两个字是对一个人的赞美,却也是经受苦难的标签。”
“听你这么说话,难怪你要摆脱刘宗强。”江进说,“你们在眼界和思想上的确不是一路人。”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希望我能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烂在泥塘里。那时候我还有机会逃。”
“一开始?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想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因为我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烂泥潭里了。但我没想到他后面会是这样。”
“这么说,他用那些手段阻止你念书上进,你也是知道的?”
李蕙娜语气渐轻:“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点恨他了。但我还是选择装傻。”
“都说恨比爱更长久,看来真是这样。”江进接茬儿,“除了恨,你心里还有委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刘宗强就对你动‘私刑’。”
李蕙娜缓慢点头:“我不敢和我妈说太多,她会担心。我又没有朋友,委屈只有自己承受。再说这些事就算和外人说了也没有意义。他们既不可能分摊,还会不痛不痒地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离婚’。”
“那是以前,现在网友们都在帮你一起骂他。而且因为你的案子,戚沨压力很大。”
“面对一群人的同情、理解、认同的时候,再坚强的人情绪上都会崩。”这是戚沨曾说过的话,此时正在江进耳边回荡。
理解、认同。
这两样李蕙娜已经获得了,她的情绪也因为这份满足感而高低起伏,过去承受的委屈和这些认同汇聚在一起,已经填满整个胸腔。
这样的她,会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找人倾诉。
李蕙娜问:“她有什么压力?”
江进说:“在这之前,有一个死于家暴的判决在网上有点争议,那案子是我们侦破的。戚沨曾给女死者做过伤情鉴定,也是后来的主检法医。接着就是你这事儿。也不知道网友怎么扒出来的,发现这次负责侦查的也是戚沨。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也是女人,应该比我明白吧?”
李蕙娜一阵恍惚。
关于林秀案的内情,她听罗斐提过。也大概明白罗斐建议自首到支队的用意,因为刚升上来的支队副队长是女性,位子还不够稳,会在处理案件上更为谨慎。而且女性在家暴这件事情上更能感同身受,会更明白女性在性别上的弱势,遭遇暴力的无助,即便没有同样的经历,也会在瞬间达成共鸣。
但那时候的李蕙娜并没有预见到这一步,在看守所这些日子与外界信息隔绝,她也想象不出来会发生什么。
江进又道:“你知道吗,死因这块儿原本法医更倾向认定是因为牙齿进入气管而导致哽死。但戚沨认为,饮酒过量也极有可能导致刘宗强的窒息死亡。至于饮酒过量这部分,酒是刘宗强自己执意要和,他自己有责任。如果你的律师思路够活跃,一定会抓住这一点为你争取轻判。不过这么细节的东西网友们是不会知道的。即便将来可以轻判,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在那之前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办案人员遭受舆论攻击,公检法威信受损。”
这话落地,隔了片刻,李蕙娜轻声问:“他们现在都是怎么议论的?我是说……对办案人员。”
江进随便捡了几条念给她听。
“为什么女人要为难女人?”
“害,这么年轻就升上这个职位,指不定就是靠‘冤枉’同性弱者。”
“也可能是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
“楼上小心发言,保护好自己的ID。”
“我真服了,李蕙娜被造黄谣,负责办案的女警也要被造黄谣,你们这些阴谋论能不能不要在网上散播啊?真当这里是公厕了!”
“额,虽然但是,这里不就是公厕么,所以才有屎尿屁……”
江进念到这里停了下来,耳边再次回想起过去的声音。
那是失踪多年的周岩老师讲过的一个案例,那个犯罪嫌疑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明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样的命运,审讯时一直闭口不言。直到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和他交心,一下子就说中他心里最不能触碰的那块禁区,令他觉得这世界上终于有人能理解他了。
周岩:“就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尊重。他被当做是一个人,而不是畜生。即便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审讯手段,还是愿意将一切都坦白清楚。”
李蕙娜获得了认同,心里有了满足。虽然被家暴四年导致心理上的扭曲,但骨子里的东西是不变的。
她聪明,思考得多,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她能获得的启发会更多。
她善良、心软,容易满足,否则不会在洞悉刘宗强的手段之后,还选择装做不知道。
这些特质并没有消失,所以当江进提到戚沨时,李蕙娜也因此想起戚沨在审讯中的态度和用词。
戚沨会关注她是否疲惫,是否需要吃药,吃否需要热水,需要休息。
不只是戚沨,事实上连日来的审讯并没有让她感受到想象中的压力,她一直都被善待着。特别是经历过刘宗强那种人渣,她时刻有一种生活在炼狱的感觉,而这段时间在看守所,却仿佛是“自由”的。
当然,共情是相互的,当李蕙娜被人共情时,她也会共情他人。
“她是警察,有她的责任。她总不能把我放了吧。”李蕙娜如此说。
“其实我们都认为,要求一个长期挨打的人去救一个打她的人,这是对人性和道德的巨大考验,要求过于苛刻。但法律就是法律。”
类似的话戚沨也说过。
李蕙娜问:“如果法律不适用实际情况,岂不是对当事人很不公平?”
江进回答:“这一点我们以前聊过。就是因为法条不完美,在遇到一些无法适应的案例时,才会出于考虑实际情况而进行修正,或是在判决中给予轻判。这就是为什么,同样是见死不救,有的人会被判过失致死,有的人则是不作为的故意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