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觉得,他打她,她还得救他?这是什么圣母思想,合着她被打就是活该,她救那个打她的人就是应该?还有没有天理!”
“我不管,我会一直监督这件事,希望每一个办案警察都能尽到责任。”
“有没有尽责,看判几年就知道了。”
“那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大众会淡忘。”
“不会的,一定会有人记得。”
第17章 “你指的是女性意识觉醒。”……
又一次审讯, 许知砚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她承认,她是很同情李蕙娜,也为林秀案感到愤愤不平, 这些情绪曾经误导过她。尽管她知道这是两个案子, 不该混为一谈, 但是知道归知道, 情感上的连接和影响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斩断的。
但是经过舆论的“狂轰乱炸”之后, 许知砚遭受了打击,也写了检讨。戚沨又告诉她这次不算是违纪, 最多就是口头警告一下,以后谨言慎行。这会儿的许知砚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此前的同情、怜悯、不忿诸多个人情绪, 也在这些折腾之后被封存起来。
相比之下,现在的戚沨比她更“惹眼”。
夏正说, 是戚沨替她吸引了火力, 现在网友们都在扒这个刚上任的支队副队。这就意味着,这个案子绝对不能出半点瑕疵, 但凡有个小线头被抓住了,那些唾沫性子都能淹没市局。
最主要的是,上面也在观望。
许知砚觉得很离谱,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把戚沨扯进去呢?
夏正说,背后肯定有人推动。
当然, 他们都知道这个背后的人, 大概率是基金会那边的。
在李蕙娜自首之前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对基金会的人讲故事, 合着这些人大半夜不睡觉,当晚就已经开始计划全盘布局了?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但也正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舆论争议,令许知砚迅速完成“脱敏”。此时的她再看到李蕙娜, 就只当她是犯罪嫌疑人。
许知砚吸了口气,集中精力在口供记录上,期间她又看了一眼负责讯问的戚沨。虽然不能说是气定神闲,但绝对称得上冷静客观。
戚沨将已经装进物证袋的那本《刑法》,几张物证照片,分别摆放在李蕙娜面前,让她辨认。
李蕙娜初见照片时,还算平静,直到看到《刑法》,呼吸节奏被打乱了,眼神也有细微地波动。
戚沨问:“我们其中一页采集到刘宗强的精|液样本。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包括详细的前因后果。”
李蕙娜低了会儿头,也不知道经过几轮自我挣扎,终于开口:“那天他又强|奸了我。”
“那天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案发前半个月。”
“当时你正在研究法条?”
“是。”李蕙娜吐出一个字,闭了闭眼,抬起头说,“他发现之后,笑得很猖狂。他说我是异想天开,对婚内强|奸的定义也非常不以为然。如果丈夫违背了妻子个人意志发生关系就算强|奸,那所有已婚男人都要去坐牢。他说他比我了解男人,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是我脑子有病。他还说,男人领证结婚,就是为了让‘强|奸’变得合法。不信的话就去问问,如果强|奸不算犯罪,谁还会领证?而我作为女人,既然领了证,就等于同意这件事,这是我应该尽的义务。”
虽然李蕙娜的描述主视角指向的是刘宗强,但是没头没尾的刘宗强不会突然蹦出这么多谬论,这里面一定也有李蕙娜的争辩。
“那你是怎么回应的?”戚沨问。
李蕙娜没有立刻回答,在开口之前,脑海中忽然蹦出来罗斐的话:“有一点你要牢牢记住,和案件本身无关的讯问一定要仔细斟酌,不是所有问题都要回答。你可以做选择,也可以避重就轻、长话短说。”
李蕙娜当时不太理解:“可你不是说,对我有利的部分要多说吗?要在笔录里充分体现我被侵害的细节,过往详情也要说,这样才能逐渐构建出我被家暴三百七十八次的事实。”
“是可以说,但要有选择地说,是否对你有利,不只是你的判断,还要看警方、检方和法庭的认知。有时候你越想达成某个目的,用力过猛,越容易适得其反。就好比说,你想让他们知道你被家暴有多惨,多愤怒,他人可能会将此认定为你已经具备充分的‘见死不救’的动机。”
这段对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李蕙娜有些茫然,心里忽然就吃不准了:“算了,我不想说了,你们也不要再问了……”
戚沨注意到李蕙娜的走神,心思一转,说道:“我知道回忆这些你会感到痛苦,但是你的证词对案件还原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将来上了法庭,这些问题你一样要回答。”
李蕙娜醒过神问:“是不是只要我说了,你们就相信我被家暴的事实?”
“从没有人质疑过你被家暴。如果你们夫妻关系和谐,这次的事就不会发生。你身上的伤痕是最好的证明,那份伤情鉴定是合法有效的。但是我们只看到伤痕和报告上的文字,并不知道伤痕的由来,也不了解事发过程。”
戚沨的语速并不快,似乎给足了李蕙娜整理思路的时间,而李蕙娜虽然看上去很逃避,却没有表现出抗拒的肢体动作,好像已经将这番话听了进去。
戚沨继续说:“我接触过很多受害人和嫌疑人,他们有的在事发后拒绝开口,好像只要不说就不用揭开伤疤。然而事实是,即便嘴上不说,那些画面也会在心里一直重演。他们之中有的人会在沉默中爆发,会滔滔不绝地将过程描述出来,因为在那之前从没有人听他们说话。他们也很想跟人分享,但是因为某些原因而不能开口。李蕙娜,我知道你的遭遇、心情,没有全都告诉你母亲。你也没有朋友。你难道就不想跟人说说,听听他人的看法吗?哪怕只是为了发泄。”
戚沨说话时,许知砚几次投去目光。
许知砚很意外,她从没见过戚沨在案情讨论之外说过这么多话,尤其是在大家都已经清楚李蕙娜在撒谎、隐瞒之后,戚沨居然还这么有耐心,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地去做李蕙娜的思想工作。
煽动舆论的事,李蕙娜一定事先就知道。
她来自首的时候看上去既可怜又无辜,可她从一开始就玩了心眼,将他们这些侦查人员当猴耍。
“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刘宗强如何,那么你呢?在对抗家暴的过程中,你都做过什么实际行动,你是怎么想的?”戚沨的态度依然很平和,“我知道你非常希望说给全世界听。有一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你的故事已经被人披露在网上,现在全国网友都知道了。他们很同情你的遭遇,全都在讨论因你而掀起的反家暴话题、性别话题。”
这话落地,李蕙娜终于有了反应。
不,应该说她一直都有,只不过是在压抑,而这一刻她选择抬起头,再次对上戚沨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了?”李蕙娜轻声问,“除了讨论,他们还说了什么?”
“我记得其中一个话题,讨论的是奴隶和奴隶主。”
李蕙娜就像是被这两个词刺中似得,手指蜷缩起来,原本死寂的眼神里也涌出一丝光彩:“对了,我记得有句话之前在网上很红,‘婚姻的本质是保障每一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奴隶。’”
“而你不认同。”
“当然!没有哪个女人会为了当奴隶去签字。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种糟粕思想早该被连根拔除。婚姻中履行义务应该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下。”
这大概是李蕙娜自首以后,第一次流露出带有攻击性地直抒胸臆,而不像之前那样仿佛灵魂被抽走了。
“在我们老家,女人一直被灌输无私奉献、任劳任怨的价值观。我妈还有我见过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沉迷在这种自我感动里。但这不是她们的错,是因为迫于环境而无法清醒。她们一直生活在茧房里,就算是当了免费保姆、白嫖的妓|女,都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这就是女人的天职。”
“你这些话告诉过刘宗强吗?”戚沨问。
李蕙娜点头:“他听不懂,他觉得我疯了。他害怕了。”
“怕什么?”
“怕觉醒。”
“你指的是女性意识。”
“是。一旦女人觉醒,他这种无能的男人就不够看了,他以前那些招呼也就不管用了。如果我的觉醒早在我十几岁,早在我结婚之前,刘宗强我一定不会看上。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所以他每次打我,我都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恐惧。可除了拳头,他什么都没有。”
果然,这才是李蕙娜。
会自觉找《刑法》来看,会耐心等待刘宗强死亡,将他的尸体打包装箱,会在深夜给律师留言,又求救慈善基金,这每一步都说明了她是一个主意很正,很有主心骨,有智商,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人。
“也许二十年以后,我们真的可以实现女性的集体觉醒。到时候会有更多像是刘宗强一样不思进取,守着旧观念留恋当奴隶主的男人找不到老婆。他们会被鄙视,会报复社会,还会因为分不到奴隶而去犯罪。”李蕙娜越说越激动。
戚沨适时将话题拉回来:“说说那本《刑法》吧,那次强|奸是怎么发生的?”
李蕙娜长长地吸了口气,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们都是警察,肯定比我更清楚。我国第一次里婚内强|奸案的判定是1995年吗?我有没有记错?”
戚沨心里划过一丝意外,面上很平定:“你没有记错。但大多数女性都不知道。”
李蕙娜继续问:“你们接触过其他家暴案的受害人,有没有问过她们,她们是否像我一样被强|奸?”
戚沨点头:“有,不在少数。”
李蕙娜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僵硬,很不自然,而且很快速,一下子涌出又一下子收回:“你们一定也会问,为什么不报警吧?我也被问过。”
戚沨注意到她的字眼,却没有追问是谁问的:“她们之中有的报过警,但证据认定有难度。有的提告了,但周期很长,就在这个等待过程中,又发生了更大的悲剧。”
“我知道,我听过这样的案例。”李蕙娜接道,“女受害人起诉离婚,还没等到开庭就被男的打死了。”
戚沨没有接话,只是缓慢地点了下头。
这个动作没有被记录下来,却给一直盯着戚沨的李蕙娜一层心理暗示。
而始终在尽责记录的许知砚,则从刚才的那一番对话中读出来一层信息:戚沨不像是在审讯,更像是在交心。
审讯的用词通常是比较“硬”的,态度也会更冰冷。因为到了这一步,基本上都已经确定嫌疑人的犯罪事实,而嫌疑人还在负隅顽抗,审讯人员不可能和颜悦色。
许知砚又一次看向戚沨,将心里的惊讶压了下去,接着就听到李蕙娜这样说:“那些选择不报警的受害人,我最能明白她们的想法。出了这种事,丢人的是更有道德底线和羞耻心的那一方。男人脸皮厚,不会当回事。有些混蛋甚至会觉得这样很牛逼。不管是强|奸还是婚内强|奸,到了社会层面,女人受到的影响永远大于男人,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
戚沨问:“就因为你和刘宗强争辩了家暴和强|奸,刘宗强为了彰显主权,又一次对你施暴?”
“对。他说我飘了,要让我知道这个家谁说了算。他一边强|奸我一边想当年,他说后悔让他大伯把我爸送进监狱。说我不知道感恩。我说他的行为和我爸没有区别,同样都该去坐牢。”
李蕙娜“咯咯”干笑了两声,又道:“我那时候真是很傻,我居然还以为他为了我做那些事是爱我的表现。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严重。我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男人,会在结婚后第二年化身成我爸那种人。”
李蕙娜的控诉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只要戚沨起一个题目,李蕙娜就能稳定发挥,侃侃而谈。
这才是她本性,是不堪忍受家暴,终于破土而出的真正的她。此前二十几年它被埋在土里,被过去的观念和灌输压制着。
而这一来一回看在许知砚眼中,却有一种审讯才刚开始,之前都白做了的感觉。
等到时机成熟,戚沨见状,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李蕙娜和刘宗强的女儿身上,而在那之前,戚沨先拿出一份鉴定报告。
李蕙娜自然惊讶,她没想到公安机关会去做鉴定。
结果很明确,刘宗强和女儿确实存在亲子关系。
李蕙娜先是恍惚,眼睛有些发直,随即红了眼眶,眼泪在里面打转。但她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委屈,甚至可以说是屈辱。
“我说了无数次,他都不信。他只要一提起来就打我,还将女儿摔在地上。要不是铺了垫子,恐怕……”
“你将女儿送走,也是因为这个。”
“是。我从小就被我爸打,我不希望女儿走我的老路。”
“我们询问过你的母亲。她虽然没怎么念过书,但是很明白事理,也知道家暴是违法的。你为什么不让她帮你报警、找律师?”
李蕙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等到眼泪咽了回去,这才看向戚沨和许知砚,问:“你们结婚了吗?肯定没有孩子吧?女人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而选择忍耐,更加坚强。我没办法跟外人解释,为什么不报警不找律师不离婚。没走到我这一步,你们不会懂。如果是和我一样的情况,也不用我解释。”
“那么这个忍耐的期限呢,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你心里有过打算吗?”
“我想过。而且每次他打我,我都会想。”李蕙娜说,“我母亲忍了大半辈子,看到她就像是看到我的将来。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你知不知道刘宗强的健康出了问题?”戚沨话锋一转,“他这一年来一直在吃肝肾方面的药。其中还有抗炎药物。”
“我知道那些药,但他不是一直在吃。他经常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吃几天就停,刚有点起色就喝酒。至于那些抗炎药物不是他的,是给我吃的。只要我被打得下不来床,他就给我吃那个药。”
戚沨又问:“刘宗强每次喝酒都会呕吐吗?”
李蕙娜说:“不能说每次。但他两三天就会吐一次。他吐完了就舒服了。”
“大概喝到什么程度会呕吐?”
“起码要不间断地持续一两个小时吧。他以前酒量很好,喝一宿都不吐。”
“他最后喝的那瓶香槟,底部长了白毛,他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