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罗斐早已准备好了,甚至可以说是迫不及待。
但戚沨迟迟不下命令,仿佛是在故意延长这种焦灼。
就连夏正都在犯嘀咕,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江进只看了他一眼,就叫他稍安勿躁,这就叫心理战。
你以为是“王见王”“黑吃黑”?不,其实是三方阵营。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民警请宋昕去往审讯室之前, 戚沨先一步来到罗斐面前。
审讯室的门开了,罗斐下意识看向门口,没想到却不是宋昕,有些意外,也有些疑惑。
戚沨身着制服,随手关上门,并没有入座,而是缓慢踱步到桌边,用仿佛聊天一样的语气说:“有个疑问我一直想知道。”
罗斐没接话,只是目光随着她移动。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看到穿着警服的前女友,同时也是少年时期的朋友,他的心情不仅复杂,而且有些恍惚——就好像这一切都是梦。
戚沨停下来,侧身看他:“让章洋对李成辛下手,这件事徐奕儒是知情的,甚至有可能就是徐奕儒下的命令。但因为李成辛是他儿子,所以留了活口。徐奕儒连队自己的儿子都能这么狠,也难怪他连瘫痪的苗晴天都不放过——你是这么想的吧?”
停顿两秒,又道:“而我的问题是,会不会从对李成辛下手开始,就不是徐奕儒的意思呢?或者说不完全是他的意思,而是在传达的过程中被人添油加醋?”
毫无疑问的是,负责传话的人不是罗斐就是宋昕。
而戚沨更倾向于认为,是罗斐。
罗斐原本就负责传递“家书”,同样的事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戚沨对上罗斐的目光,继续说:“你恨他,所以就将‘警告’李成辛任务,变成了现在这样。 ”
因为不是正式审讯,所以没有录音录像。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偷偷开了录音,也不合程序。
罗斐反问:“你有证据吗?”
“我不需要有证据。”戚沨微笑道,“是谁负责传达,这件事应该是你和宋昕要到法庭上去申辩的。”
说到这里,戚沨的笑容消失了:“苗晴天遇害的时候,徐奕儒还没有出狱。如果是他下的命令,按理说应该通过‘家书’来传递。可是负责传递‘家书’的人是你,而你已经有几周时间没有再送过信了。那么徐奕儒又是用什么方式下的命令呢?你思来想去,认为只有可能是李成辛当了‘送信人’。可李成辛一个管教,和苗晴天无冤无仇,他根本没有理由要杀她。答案就是,李成辛也不清楚自己传递的内容和杀人有关。再结合之前的中药来看,这个要杀苗晴天的人只可能是徐奕儒。你恨他,于是你才让章洋重创李成辛。”
罗斐垂下目光,十分平静:“我还是那句话,你有证据吗?”
戚沨就像没听到一般,继续往下说:“但后来发生了两件事,令你又产生了别的想法。第一件就是我母亲的遇害,你明知道将她在你办公室里拍照这件事说出去,会引来什么后果,可你还是说了。你想过救她,但比起你自己的安危,还是让她去死比较好。你知道我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容易乱说话,一旦让她告诉我徐奕儒和你有关,我就能揪着这点线索牵出一整条线上的人。我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举报,何况是前男友。但下这个命令的人不太可能是徐奕儒,他那时候已经查出绝症,没几天好活了,也断了折腾的念头。所以真实情况是,你是和宋昕商量的这件事,因你知道章洋很听他的话。而宋昕的意思是,这件事根本不需要问徐奕儒,他就能做这个决定。这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第二件事,就是宋昕的堂弟宋铭。他的死令你非常意外,你想不到宋铭会成替死鬼。而以你对整件事的了解程度,你很快就做出判断,早从宋昕将宋铭拖下水的那天开始,宋昕就有了这层打算。于是结合这两件事,你便开始怀疑中药那件事和后来的杀人灭口,会不会也都是宋昕的授意?”
这一次,罗斐没有回答,他依然维持着垂眼的姿态,神色低沉,不知在想什么。
戚沨扫了他一眼,又走了几步,说:“你很清楚,这种突然冒出的‘猜测’并非凭空想象,而是直觉在给你提醒,它已经给出了答案,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求证。你想不明白宋昕这样做的动机,但从宋昕一贯‘借刀杀人’的手段来看,似乎引起你对徐奕儒的仇视,用你的手除掉徐奕儒,宋昕就是最大的得利者。”
这话落地,又隔了几秒,罗斐终于开口:“宋昕没有理由杀徐奕儒。”
但听语气并不像是反驳,而是提出合理疑点。
戚沨笑道:“你是希望由我们警方来找到答案,以证实宋昕想除掉徐奕儒的动机,这样前面的推断就合理了。你也提过徐奕儒从宋家拿走的那箱东西,你认为那可以算动机之一。人命关天的时候,或许宋昕父母还有救,可徐奕儒进屋的第一件事竟不是救人,而是主观上希望他们夫妇已死,以便他趁火打劫。不过从证据来看,这个动机不成立,当时宋昕在阁楼,根本看不到楼下发生的一切。”
罗斐接道:“宋昕和徐奕儒在瑞士有一个联名账户。只要徐奕儒死,那些钱就都是宋昕的。”
因财杀人,倒也算是一个理由。
只不过这个理由放在宋昕身上,说服力有点薄弱。
戚沨说:“徐奕儒查出胶质瘤之后,医生已经宣判他活不过两年,宋昕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不等等呢?”
其实这个理由罗斐也认为站不住,他沉默着。
显然,这样讨论是没有结果的。
戚沨也不执着于此,她脚下一转,走向门口时说:“这个问题留给你,希望在接下来的心理咨询里,你会从他嘴里套出答案。”
等这番对话结束,宋昕已经在会客室里足足等了一个小时。
民警将宋昕带去审讯室时,罗斐依然被拷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屋里已经架起录像设备,旁边还有一位负责做笔录的民警,而戚沨已经来到隔壁屋,单向玻璃另一边。
宋昕进了门,脚下停了一瞬,先对旁边的民警点头示意,随即走向为他安排的位子。
他拿起桌上的材料翻看了几眼,看似很认真,随即抬起头,露出一点笑容:“你好,我叫宋昕,心理咨询师,我是来和你聊天的。我该怎么称呼你,罗斐还是罗律师?”
罗斐抬了下眼皮,却不接话。
“不如叫你罗斐。”宋昕继续道,“我听他们说你有一些心理困扰,之前还吃了一段时间的肌松药,我想也许你愿意聊聊天。有些事只要说出来,心里自然会得到解脱。”
另一边,隔壁屋的房门被敲响了。
夏正行色匆匆,进门便凑到戚沨身边小声说:“已经拿到王昭的心理咨询记录了。”
戚沨微微眯眼:“干得好。”
就在宋昕在支队坐冷板凳的那一个小时里,已经有专案小组的同事去往他工作的心理咨询师。
宋昕的助理一开始还有点为难,以不能暴露受助者隐私为由,想推脱过去。直到那同事说,王昭极有可能关系到某件命案,有重大作案嫌疑。宋昕的助理迟疑了。
一旦关系到刑事案,那就没有所谓的隐私了。
夏正说:“宋昕的助理应该知道点东西,或者说他也有过怀疑,而且他也担心如果一直压着不配合,会担上一个包庇的嫌疑。于是小张他们又追问了几个问题,包括之前那个自杀的女生,而宋昕的助理看上去很慌张,一边说话一边流汗。”
助理负责宋昕所有接待受助者的预约安排,自然也会直接和这些受助者接触,谁有问题,有什么问题,他多少也能知道一二。
当然,受助者因为抑郁、焦虑,想不开轻生的事,年年都有。但如果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负责的受助者,一年之中频繁有多人“出事”,甚至已经超出正常比例,身为他的助理一定也会察觉不对。
“不过听他助理的意思,有些受助者的记录他是拿不到的,由宋昕单独收着,就好比说之前那个张魏和那个自杀的女生孙晓晓。”
戚沨应道:“这么看来,既然王昭的记录权限对助理开放,就说明咨询内容无关紧要,对宋昕根本不会有威胁。”
“已经有同事在看了。”
单向玻璃另一边,此时的罗斐正用一种过于缓慢的语气说:“我经常会做梦,还是连续剧。”
他的眼神也透着浑浊,看上去精神不济,再配合这种语速,还真有点精神病患者的表现。
宋昕问:“是什么样的梦?”
“噩梦,和杀人有关,梦里都是暴力、血腥。”
“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从我姐遇害之后。”
“你姐?”宋昕说,“我看资料上写着你是孤儿。”
“孤儿就不能有姐姐吗?是她供我读的书。”
“那她是怎么……哦,你刚才说她遇害了。”
“她瘫痪了,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有歹人闯入我们家,还用她生前喝过的中药往她嘴里灌,直到将她呛死。”
“你是说灌药,呛死?”
宋昕对这样诡异的杀人手法表现出疑惑,好像是在怀疑罗斐:“这是警方经过死因鉴定之后告诉你的吗?”
“当然了,难道是我臆想的吗?”
“那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罗斐快速笑了下,只着于表皮,“不过我知道是谁主使的。”
两人目光交汇,沉默着。
过了几秒钟,宋昕问:“既然你知道是谁,那你后来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罗斐答,“那个人对我有恩,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为什么?”
“他也没几天可活了,杀了他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姐也回不来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开始持续做噩梦?”
“我在梦里杀了他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解气。听说他晕倒了,被送到医院,醒来的可能是千万分之一,我都没有感到丝毫解脱。”
“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看到这里,夏正有点看不明白了,忍不住问:“他们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为什么罗斐不聊正题,反而在兜圈子,聊什么梦?”
“这是打哑谜。”戚沨回答,“如果一上来罗斐就指向宋昕,宋昕根本不可能坐在那里任由他说。一旦宋昕离开,想要再问出真相就难了。而宋昕也可以说,罗斐是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他的话不可信。”
“这么说,罗斐是在宋昕面前装病?”
“这也是宋昕希望看到的。只要证实罗斐有病,那么他的指认就要存疑。”
“可宋昕不是医生,也不具备司法鉴定的第三方资质,他说有病可不算。”
“他不需要资质,那些或犯罪或自杀的受助者,多少都和他的咨询有点关系,他只凭一张嘴就能改变对方的选择,当然也会有自信仅凭几次对话,就能彻底逼疯罗斐。”
夏正听得背后汗毛直立:“那他对自己也太自信了,真相信能做到杀人不见血?”
“那就要看他对罗斐到底了解有多深了。”
另一边,罗斐正在描述自己的梦境,当然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编的。
他先是提到那天接到警方的电话匆忙赶回家里,还没进去就听到现勘队的民警说,屋里发现一位女性死者。
后来他的梦就有了这样一幕:推开门,到处都是乌黑色的液体,它们摊开来,散发着难为的中药味儿。
顺着那些液体走向卧室,才发现门敞开着。
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的头歪向一边,头发蒙在脸上,盖住了鼻眼,只隐约看到那张嘴。
嘴角残留着乌黑色的液体,同样散发着那种气味儿。
突然!
女人从床上坐起身,双手揪住他的衣服,十指的关节都在泛白。
她用沙哑的声音嘶吼着:“是他杀了我,是他!为什么不为我报仇,为什么?!”
罗斐被女人摇晃着,却没有去掰女人的手,只是盯着女人目眦欲裂的模样,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
直到女人逐渐冷静下来,对他说:“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他才会杀我。他要杀死每一个威胁到他的人,他以杀人取乐。”
说到这里,罗斐将头埋了下去,好似承受了巨大痛苦。
他的声音闷闷地发出,似乎还有点哽咽:“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梦到姐,她每天都在质问我,为什么那么懦弱……”
片刻后,宋昕才用一种理智的声音回应:“其实你的选择是对的。你梦到的场景,并不是死者托梦,而是你内心矛盾的一种折射。人性上,你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从法律上来讲,你知道以暴制暴是错的。而且你还是律师。你的情感和理智一直在较量,这反而造成了你的精神困扰。你吃的那种肌松药,我也听说过,国内没有。在国外,那种药通常是医生开给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吃的,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吃了药,我能睡得好一点,做梦的次数也少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开始做噩梦,它们就像是电视剧一样不断往后发展,而梦里的内容也在现实中一一应验。”
“比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