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正听到这话略有惊讶,看向戚沨时在她的示意下又继续问:“你的这层结论,是依据你自己的调查,还是听人说的?”
“是有人查到以后将证据拿给我看。不过我看过之后就烧掉了。”
“‘有人’,指的是谁?”夏正追问,“是宋昕吗?”
罗斐抬了下眼皮,没有否认。
夏正很快便拿出一份刚出炉没多久的口供副本,放在罗斐面前,说:“这是秦丰的口供,你看看。”
罗斐垂下眼睛,快速浏览其中几行。
夏正在一旁说:“秦丰说根本不认识你所说的中医。”
“他不会承认的。”罗斐说。
夏正接道:“当然,秦丰是有撒谎逃避责任的可能,但云城那边已经查过了,那个所谓的老中医根本不是云城人,也不在云城住。他比你和苗晴天,就早到了两天。他连大字都是不识几个,现在就在农村老家。”
听到这话,罗斐缓慢地抬起头,眼神中透着不可置信。
他质疑过秦丰,质疑过中医被人收买,质疑过徐奕儒的杀心,他会怀疑任何人意图不轨,就是不会在这一刻怀疑夏正“编故事”。
夏正又道:“当地民警已经去了解过了,他收了五万块现金,就配合演了一场戏——那药方上的字他连念都不会念。”
罗斐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脸上的表情,眼里的错愕、怔忪逐渐淡了下去,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他才开口:“这也不能说明和秦丰、徐奕儒无关。秦丰不会自己出面,找个人收买假中医……”
夏正将他打断:“你就是认准了,就是徐奕儒干的是吗?现在有证据摆在你面前,你还不信。”
罗斐吸了口气,问:“那是谁给假中医送的钱,人找到了吗?他已经否认和秦丰的关系了吗?”
夏正正要开口,这时却响起另一道声音:“如果这个人否认了,你信吗?”
夏正和罗斐一同看过去,正是许久不曾言语的戚沨,她平静地问出这句,目光对上罗斐的眼神。
静了几秒,夏正返回座位。
戚沨又道:“罗斐,你跟我们倔没有用。把你的情绪收一收,冷静点,用你最擅长的那套思维好好分析一下,这样做对徐奕儒有什么好处?”
罗斐没接话。
这样的语气、语调,说话方式,通常都是他作为律师去告诫当事人的,如今却角色调换,他反倒成了那些一直在钻牛角尖,主观上自我蒙蔽的“蠢人”。
戚沨观察着罗斐的表情,直到他的情绪逐渐平复,她才再次开口:“大海捞针,给假中医钱的那个中间人,我们暂时找不到。就算这个人找到了,他的口供你也不会信,对我们来说那是孤证,也不会轻易采纳。我现在只分析事实给你听,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纠正我,有漏掉的你来补充。”
罗斐没有言语,也没动作,只是低着头。
戚沨停了几秒,开始陈述:“你刚才说的‘有人’,是宋昕。你不是自己跑去云城调查,而是宋昕帮你这个忙。不过我相信就算是你亲自去,结果也会一样。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对徐奕儒心生不满,你的先入为主早就将你希望查到的结果印在心里。宋昕擅长读心,你对苗晴天的情感他也看在眼里,他就是利用这一点。所以不管他给你的证据有多少漏洞,你都会选择相信。你就是要给自己一个充足的理由去对付徐奕儒,而这就是宋昕想要看到的。”
罗斐没有接话,只因戚沨说中了他心里的所有想法。
宋昕给他的东西,他本该去验证,却没有,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对宋昕的信任,但更多的是因为他对徐奕儒的怨恨。
戚沨接着说:“不是徐奕儒,还能是谁呢?苗晴天当时都已经那样了,谁还有害她的心思?她瘫痪在床上,就算没有那些药,她也活不久,为什么要针对一个生命走进倒计时的人呢——除了徐奕儒,还有谁会这么做。就因为苗晴天留了一手,那些年陆陆续续积攒了一些徐奕儒的犯罪证据,还留了一张跟他的合照,包括徐奕儒用海外的账户委托国内的代理公司,每个月打给你们的生活费、助学费。苗晴天又利用小超市做假账来帮徐奕儒洗干净一部分钱。这些直接或间接的证据,都可以将徐奕儒送进监狱。不得不说,徐奕儒的确有充足的杀人动机。但你是刑辩律师,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动机再大,也不能和杀人事实划上等号。如果仅凭有动机就判定一个人犯罪,那么人人皆有罪。”
这番话落地,罗斐终于有了反应:“你是想让我相信另一种可能,是宋昕骗了我?”
尽管罗斐一时有情绪,但还不至于丢了智商。
他明白程序,清楚流程,当然知道如果真有实据,戚沨不会说这么多分析,而是直接把和谁有关的证据拍在他面前。可见这件事警方还在调查阶段,现在聊的都是合理怀疑。
而站在戚沨的角度,她也十分明白罗斐的心情:他不是在袒护宋昕,也不是拒绝相信另一种可能性,而是这些东西都建立在一种“自我认知推翻”“被人利用”的基础上。如果真的相信宋昕才是那个“鬼”,那不就等于告诉自己,他也是有份害死苗晴天的帮凶吗?
戚沨说:“宋昕和徐奕儒在瑞士逗留过一个多月,他们是去处理资产的。如果说宋昕想要在事实上完全切割掉和徐奕儒的联系,海外我们没有调查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于国内,他只要清理干净所有能证实他们认识,并且一同犯罪的知情者即可。当然还有少数的事实证据,可这些都需要时间调查,要走程序,在此期间随时都有被清理的可能。在正式逮捕他之前,他还有机会去海外。事实就是,哪怕只是出于自保,宋昕也绝对有借刀杀人的动机。我猜你之所以对他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是因为你相信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你知道他想斩断和徐奕儒的联系,这种心情就和你一样。徐奕儒没有给你们选择做好人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把你们往犯罪的道路上领,而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在体制内管理犯人。你的这种心情被宋昕一语道破,所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动机。我只问你,除了摆脱徐奕儒这件事之外,你就没有一次怀疑过宋昕还存在其他动机吗?还有,就算你们真的做到了,可你们之间的联系难道不能作为另一种隐患吗,宋昕可以和你联手摆脱徐奕儒,那么将来会不会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送你一程?不,不是将来,你现在会坐在这里,就有他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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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红包继续
第215章 他的声音不仅低沉而且……
戚沨的声音并不高, 听在罗斐耳中却有一种振聋发聩的效果。
罗斐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那是因为思维和认知上受到了严重冲击,大脑因此暂停了思考能力。
而这些反应都是为了告诉他一个事实:戚沨说的很可能是对的。
一个人被突然别叫醒, 一定会自我怀疑,甚至怀疑整个世界。此时的罗斐就是这种心境。
戚沨颇为耐心地等待着,过了足足两分钟, 她才在罗斐脸上看到一点变化。
这次是罗斐主动发问:“你们有证据吗?”
强迫自己去接受另一个“世界”是非常艰难的,换一个人可能直到进了监狱都醒悟不过来。
戚沨反问:“你指的是什么证据?是宋昕找人将毒药方送到你手里的证据, 还是宋昕预谋杀害苗晴天, 再嫁祸给徐奕儒的证据?你自己也说了,他送到你手里的证据, 你只看了一遍就销毁了。宋昕自己是不会留副本的。我们怎么拿证据给你?”
停了两秒,戚沨又道:“不过基于苗晴天被害当日的犯罪手法, 和派出所的走访来看,那天动手的人极大可能就是章洋。我想这一点你早就猜到了。”
这一次罗斐没有否认, 他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却没接话, 仿佛在等戚沨说些什么。
戚沨说:“就是因为章洋和徐奕儒的关系, 你才认定那件事是徐奕儒授意。你这样想,省了宋昕很多麻烦,他连证明都不用。”
说到这里, 戚沨又话锋一转:“宋昕的犯罪事实我们一定会找到,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将人抓捕,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通过他的口供去了解。而现在你要做的是,尽可能提供线索给我们——这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减刑。”
罗斐落下眉眼,似乎是将戚沨的话听进去了。
戚沨观察着他的转变,认为时机已然成熟, 于是问道:“现在,你要不要跟我们再聊一聊周岩警官?”
一说到周岩当日的遇害经过,罗斐不是岔开话题,就是模糊描述,加上几次审讯要提的问题实在太多,涉及的时间线也比较长,至今都没有还原出周岩遇害的详细过程。
戚沨了解罗斐,她知道这绝对不是罗斐为了保护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他还没这么“舍己为人”,而是一种因为了解法律,知道交代清楚以后自己会面临什么的“自我保护”。
从罗斐多次回避的态度来看,她也早有了估计:周岩警官的遇害,罗斐知道自己会被控重罪。
罗斐被拷的双手在板子上动了动,手指蜷缩,面色也逐渐紧绷。
在这个过程中戚沨和夏正一言不发,夏正甚至屏住呼吸。
直到罗斐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毒剂,是我给宋昕的。”
尽管早已猜到这才是唯一的解释,可听到罗斐亲口吐露时,戚沨心里仍是免不了有细微波动。
她知道,那是人在受到外界信息刺激,情绪波动进而引起心跳加快的常见现象,然而冰冷的理论和人的感受到底不同。人有情感,而情感是剥离在是非观念之外的东西,即便如今眼前这个罗斐已经面目全非,于一个有情感的人而言,那些过去的相处、真心真意,都不可能一并抹除。
而抛去情感之外的理性分析告诉她,沙|林毒剂只可能一直被罗斐保管着。
周岩警官遇害时,苗晴天已经瘫痪,她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汇成工地现场的,那么又是谁带了沙|林过去?
如果是宋昕,那么宋昕既然早就掌握了沙|林,那些年又如何忍得住心魔的刺激,而不去使用它?
所以沙|林只可能放在一个对杀人完全没有兴趣,更不会从中感受到乐趣,甚至可以说在大多时候都有法律意识,遵纪守法的一个人手里。
这个人就只可能是罗斐。
当这层分析逐渐浮现水面之后,江进还感叹了一句话:“如果不是杀了师傅,罗斐的罪刑加上立功,是可以大幅度减轻的。”
戚沨却说:“没有如果。”
其实他们当时就已经猜到,罗斐是被宋昕拉进套子里了,而不管是谁先起的念,周岩的死都是事实,他们杀人也是事实——还是用沙|林这种毒剂杀人,必然会定性为恶性案件,而他二人就是对社会有极大危害性的犯罪分子。
“沙|林毒剂在你手里多久了?”戚沨没有急着问案发当晚的原委,而是先核实前因。
罗斐回忆说:“有些年了。是徐奕儒准备好坐牢之前交给我的。”
“他只是将东西交给你吗?有没有告诉你那是什么,叫你妥善保存?”
“他说是化学研究成果,浓度很高,但没提名字,叫我保存几年,等他出去就还给他。保存方法他也告诉我了,我一直小心处理,从没有泄露。”
“那这件事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还是宋昕也知道?苗晴天知道吗?”
“姐是知道的,也是她建议交给我保管。徐奕儒说宋昕不知道,还叫我不要告诉他。”
显然,如果不是苗晴天的建议,罗斐未必会答应这件事。
徐奕儒也算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毒剂落在宋昕手里会有什么后果,对这件事也有防范。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徐奕儒对罗斐的信任,以及认定罗斐一定会遵守承诺的决定。
戚沨又问:“期间宋昕有试探过你吗?”
“从没有。”罗斐说,“直到医生确定姐将终身瘫痪之后,周警官一路寻踪,就快要将姐找到的时候,我正在想如何带姐离开医院,还要买通医生和护士,不要将她的信息告诉警方……可这样做过于冒险,周警官是刑警,院方应该不敢为了点钱就牵扯进刑事案。就是这个时候,宋昕找到我,说他有办法。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叫我在‘谈判’当天带上那瓶毒剂。”
“谈判?”戚沨注意到罗斐的用词,加重语气重复之后又问,“你的意思是,宋昕约了周岩谈判?”
罗斐的目光十分坦然,看上去并不像是在编假话:“他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还说事先就已经讲好一部分条件了,周岩没有拒绝——这也是我和我姐唯一的生路。”
……
罗斐永远都记得那天宋昕的眼神和表情,他看上去十分真诚,而且就像是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一般,并无半点藏私。
事实上,如果是换一个处境,罗斐还没有被逼到悬崖边,尚有退路的时候,他会有更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和权衡,那就不会上当。
可在当时那个情境下,所有事情都在逼他,逼得他别无选择,就只能选择相信眼前的宋昕。
“既然已经谈好了,为什么要带上那东西?”罗斐这样问道,这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疑点。
宋昕叹气:“既然是谈判,就要拿出诚意啊。那东西就是筹码。口说无凭啊,什么都不交出去,怎么谈?咱俩说破嘴都没用。你是律师,你应该明白啊。”
是啊,即便是在法庭上,哪怕一个律师舌灿莲花,说得再生动,也扛不住检方和审判长的一句“你有证据吗”?
而在这件事情里,“那东西”的作用就相当于“证据”。
罗斐又问:“如果带上了,这不就给了周岩一个理由,好抓咱们吗?这叫人赃并获!”
宋昕却很轻松,还笑着说:“就算是人赃并获,也是针对徐老师,不是你我。”
罗斐没言语。
宋昕坐下来,翘着二郎腿:“那东西是他做的,原料和仪器是袁全海提供的,当时的场地是云城那个放贷的找的,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苗姐只不过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还是未成年的时候就受到他的蛊惑、蒙蔽,被他骗去洗钱。你就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东西的制作过程你俩全程都没有参与过,之所以帮忙保管,还不是因为看在知遇之恩上吗?”
宋昕所言合乎情理,也符合事实。
罗斐在心里也“演练”了不知道多少次,早已想好辩护词——如果真的东窗事发,他完全知道该怎么走一二三四去为自己和苗晴天最大可能地减轻法律责任。
而宋昕的话,几乎都说到罗斐心里。
后来再回想起来,罗斐自认为之所以会上这个当,就是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宋昕,徐奕儒也没有提过程朵那件事。
以罗斐“正常人”的思维又怎么想象得到,有人会为了取乐而杀人呢?
他还以为宋昕和他一样,只想摆脱警察的纠缠,怎么想到会那么大胆子,反过来预谋杀害刑警。
到了这一步,罗斐已经释疑一大半,但他还是问:“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