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程芸似乎没有动机杀害高辉,她的情绪实在太寡淡了,而且不像是演的。那些杀害亲人的凶手,要么是性格上有严重缺陷的,要么是情感极其丰富却遭到家人虐待的。
而程芸两者都不是。
当然,这只是戚沨的一种感觉,还需要进一步证实。
戚沨忽然问:“你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对吗?”
程芸说:“是。”
“连亲妹妹、丈夫、女儿相继遇害,你都懒得处理?”戚沨提出质疑,又道,“程女士,你的情况实在特殊,你必须要对我们讲出整个故事和内情。至于真假,我们会去调查。而且现在你有作案嫌疑,接受调查、刑事拘留都意味着‘麻烦’,既然你这么怕麻烦,就要道出真相才能摆脱麻烦,这你明白吗?”
“我知道。”程芸接道,“不如我从头讲起,就从我和我妹妹的关系开始。”
“好。”
一旁的许知砚也来了精神,不再像是做记录,更像是给一个离奇的故事做采访。
“我们小时候的感情有一度还是不错的,差不多从十几岁开始就开始变了。程朵是个性格非常极端的人,她很要强,却又懦弱、软弱。我们上的是同一所寄宿学校,但同学们都喜欢更张扬外放的程朵,她是那时候的风云人物。无论男生女生,都以能和程朵做朋友为荣,这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而我就和她相反,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学习成绩一般,独来独往,不怎么和同学交流,很孤僻。可以说,我们的感情越来越远,和那三年的寄宿生活有直接关系。程朵就像是忘了有我的存在,她很沉浸众星捧月的感觉,而我也乐得轻松,唯一令人不愉快的就是总有人拿我和她比较。”
“有句老话叫‘人无千日好’,说的就是程朵。毕业之后,程朵一下子就失去重心。她很茫然、彷徨,也很想念那三年。上了大学,同学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忙社交,忙未来,小圈子也很多,程朵就成了非常普通的其中一员。她依然很开朗,但她内心无比焦虑。那些还愿意捧着她的人,都是想从她身上得到好处的人,有男也有女,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个好人,也都不希望程朵好。”
戚沨的思路一直在追着程芸的描述。
每个人讲故事都是主观的,带有个人滤镜,还会将故事里的自己进行一定程度的美化,同时批判有对抗关系的其他人物。
程芸也是如此,不过她的美化和批判都是克制的。
她说她孤僻、独来独往,这应该是真的。但“乐得轻松”应该是假的。她应该是不屑于变成另一个程朵,而社交也是一件麻烦的事,还非常耗费精力。再者,别人越是赞美程朵的外放,程芸心里的逆反就越强烈,非要反着来去证明什么。另一方面,她应当也有一定分量的嫉妒,还带了点冷眼旁观、幸灾乐祸的态度,等着看程朵什么时候从高处摔下来。
不过这种嫉妒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双胞胎情感是很深,却也总是被人比较,特别是当两个个体被视为同一个人时,当两人身上出现明显差异时,在学习上、事业上都会成为竞品。最好的情况就是大家都过得差不多,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差,自然也就不会有多大的矛盾。不然就很容易生出类似“为什么长得一样,出身一样,成长环境一样,最终结果却差了这么多”这样的疑问。
程芸不屑程朵的选择,自然就会盼望程朵为这种选择付出沉重代价,以证明她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种自私、嫉妒的情绪,也可以解释成为是一种自恋、孤芳自赏。
而这种自恋的人,根本不会再爱上其他人,包括自己的女儿。
再试想一下,一个极度自恋的人,又如何能认同、忍受另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呢?她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尽管程芸没有透露出这一点,可她的言行举止却成了一面镜子。
她的自恋也刚好和所谓的“怕麻烦”,见到亲人一个一个离世而没有强烈的情绪反应相互验证了。
就像她盼望程朵摔跟头一样,也许她也是这么盼望高辉的。
“程朵大学都没有念完就被开除了。”程芸的语气很轻巧,虽然没有笑,却有一股“果然如此”的意味,“她表现得很无所谓,但这毕竟是丢脸的事儿。大学失利,就意味着工作也会受阻。她总要跟人解释为什么,告诉他们那不是她的错,是学校没眼光。但这话连我这个姐姐都不信,何况外人。她尽量表现乐观,但她心里非常愤怒,她的焦虑越来越严重,性格也开始喜怒无常……”
“我爸妈劝她去看医生,她不去。她的心理问题最终都没有答案,但我觉得她是双相障碍。”
所谓的双相障碍,就是一时躁狂,一时又抑郁。躁狂的时候就兴高采烈,对什么都充满热情,而抑郁的时候则兴致缺缺,容易疲倦,即便是在娱乐当中也丝毫感受不到快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一同做了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起因是我的入职体检发现问题,深度检查之后发现我的卵子畸形。”
许知砚忍不住打断她:“可你刚才不是说高辉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女儿吗?”
“是。这一点毫无疑问,医院也有记录。”程芸回答,“我用的是程朵的卵子。”
“程朵同意?”戚沨继续提问。
“如果是我的提议,她不会答应。”程芸说,“但这件事是她提起的。呵,离谱的就是这里……她说知道我无法受孕,愿意去冷冻卵子,等什么时候我想生孩子就去用。这孩子以后要给我们共同养老,是我们作为姐妹的血脉延续。说实话,我当时真有点刮目相看,还在想是不是看错她了,可结果……”
程芸忍不住笑出声,却是冷笑,遂又立刻收住,目光冷漠地说:“结果让我发现,那次身体检查证实了她子宫畸形。”
也就是说,这对双胞胎各有各的生育问题,都无法靠自己去孕育一个孩子,但是如果结合在一起,就能做到。
“老天爷真是会开玩笑,我们那么不喜欢对方,它却安排将一个女人完整的生育功能拆分开,给我们一人一半,非要我们拼凑起来使用。”
“所以,高辉是你用程朵的卵子生下的孩子?”戚沨问。
程芸点头:“是。”
“那你和高云德……”
戚沨的话还没问完,程芸就已经猜到下文,说:“我是个拉。我和高云德没有感情,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协议,婚后互不干涉。之所以这个协议会成立,就是因为高云德也没有生育能力,谁也不用歧视谁。所以生下高辉这件事,他是非常同意的。他将高辉完全当做是亲生女儿看待。捐精的人的身份是受到保护的,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用担心他来抢。”
“但是你们没想到,生下高辉之后,程朵却找上门。”
“是。她还真是不要脸,怀孕十月吃苦受累的是我,她只是提供了卵子,就要坐享其成,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凭什么说给就给?她居然还腆着脸说,可以再给我一颗卵子,叫我再生一个算自己的。”
听上去,程芸的愤怒更像是被程朵耍了以后的情绪,毕竟她吃了生育的苦。
“不过还没等我出面,高云德就挡在前面了,这也算是他在这个家里比较有担当的一次。他那个人平日笑呵呵的,其实手段阴毒得狠。除非必要,我平日基本不惹他,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但程朵不知道这一点,她还以为高云德就和表面看上去的一样好说话,而且程朵这人非常没脑子,明明是个纸老虎,却对自己的实力一无所知,逮着谁都敢撒泼。”
铺垫到这里,程芸又是一笑。
许知砚问:“他对程朵做了什么?”
程芸说:“应该是他发现程朵做过什么,而且还利用了那一点。”
戚沨思考了两秒,接着问:“是欠债还是吸毒?”
程芸意外地看过来:“你是猜到的,还是之前就查过?”
这话刚落,她又自问自答:“哦,如果你们查到了,就不需要问我了。你倒是很厉害。”
“答案呢?”
“是吸毒。”
停顿片刻,程芸继续讲道:“不过好在冻卵之前她没有吸。得知这件事之后,高云德就更不可能将高辉给她。高云德也看出来她是在打什么盘算,高辉就是程朵的筹码,真要是给了她,以后必然经常上门要毒资,高辉就是‘提款卡’。于是高云德就用了一些手段‘钓鱼’,录下了程朵吸毒的证据。如果程朵再敢来要孩子,他就交给警方。”
“程朵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会愿意被警方强制戒毒?那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她吸毒是因为逃避生活,毒品能让她重温高中时期的风光,可一旦清醒,就会更痛苦。高云德不差钱,也没想过要赶尽杀绝,于是他就答应程朵每个月会给她一笔钱,还帮程朵找了一家私人戒断中心。签署协议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们都承诺她,戒毒之后出来,生活费依然照给,但作为交换,她不能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更不要提孩子的事。”
“可程朵食言了。”
“呵,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也不算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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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红包继续
第104章 “怎么个不小心?”……
“那又是怎么发展到杀人的?你也说了, 程朵要的无非是钱,高辉只是‘借口’。”戚沨问。
安静了几秒,程芸脸上浮现一丝困惑, 随即问:“我只知道双胞胎的DNA一致,那么性格遗传呢?”
戚沨意会:“你的意思是,高辉的性格继承了程朵。”
“这一直都是我搞不懂的地方。”
“性格遗传有一定根据, 也有先天因素,但后天培养同样很重要。”
“高辉越大, 就越像程朵。”程芸不禁冷笑出声, 还带着点自嘲。
戚沨观察着她的表情,并试图代入程芸的视角去理解。
程芸对程朵的厌恶是毋庸置疑的, 而这种厌恶又很矛盾,因为她们有着同样一张脸。厌恶程朵, 就意味着厌恶自己,而在这种情绪当中, 那种只想成为“唯一”的排他心里就会越强烈。
程朵遇害, 程芸不想去搞清事实, 打从心里将此事翻篇, 自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自己,而不再有“人生失败”的另一个“我”。
都说双胞胎是两生花,也叫并蒂双花。
一朵花凋谢了, 另一朵花独自绽放,这就是程芸所盼望的。
但命运似乎一直在跟她开玩笑,她生的女儿,性格上几乎是程朵的翻版。
就像程芸之前的形容:“程朵这人非常没脑子,明明是个纸老虎,却对自己的实力一无所知, 逮着谁都敢撒泼。”说实话,如果不提名字,戚沨还以为指的是高辉。
瞧瞧高辉自高云德死后的那些操作,一个人就敢跑到工地上和几个负责人谈判,而且是在她猜到对方有可能杀死了高云德之后。该说她胆子大,还是愚蠢呢?
明明自己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却对自己的谈判能力盲目自信,结果却反被威胁,吃了个哑巴亏。
而后高辉又用同样的路数试图“敲诈”任雅馨,可这件事程芸身为母亲却并不支持,高辉没讨到便宜,便恼羞成怒地过年过节给任雅馨寄高云德的遗物。
可这样又如何?
任雅馨脾气也很冲,从来也没怕过谁。而且任雅馨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高辉对此毫无所知,一上来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她当初若是说几句软话,掉几滴眼泪,兴许还真能拿到点钱。
冲动易怒、缺乏智慧,这两点的确和眼前这个程芸没有半点相似,到更像是程芸口中的程朵。
程朵生前到底是何种面貌,如今已经无法证实,他人的转述往往都是偏颇的,何况程芸本来就站在否定程朵的立场。
不过有一说一,程朵吸毒这件事的确是无法洗刷的污点。
戚沨见过一些瘾君子和毒贩,他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而且很会演戏。为了拿到一点毒品,换取短暂的逃避现实和爽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而所谓的戒毒,即便是被表扬过的戒毒模范,后来也复吸了。
程朵的意志力本来就弱,复吸的可能性极高,高辉都十几岁了她还来争夺监护权,也难怪高云德和程芸会怀疑。
戚沨快速整理好思路,问:“程朵再次出现之前,去了几次戒断中心?”
程芸回道:“最少五、六次。每一次的费用都是我们给的。高云德是个贪婪的人,在金钱上从不吃亏,可为了高辉,他给程朵花的每一分钱都没计较过。这一点我也很意外。”
“再说回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会发展到杀人的地步?”戚沨话锋一转,“今天钱就可以解决,为什么不继续用钱?”
如果高云德非要走杀人一途,那之前的钱不就成了沉没成本?
程芸依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垂下。
戚沨眯了眯眼,心里生出猜测:“是高辉做的?”
程芸又快速抬眼,眼里有着难以掩饰的讶然。
很快,程芸便说:“那天的事,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高辉很晚才回家,说是和同学在一起温习功课。我一听就知道她在撒谎,但我也懒得管。她有什么事从来不会找我,都是高云德负责。我知道她当时在早恋,我没有阻止,只是基于责任告诫她不要搞大肚子,不要碰其他人给的食物和饮料。还是那句话,如果她因此沾上什么病或是毒品,最终麻烦的还是我。那天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我睡眠浅,被吵醒了,听到客厅有人说话,而且是高云德的声音。可等我出门去看,就只见到高辉一个人。我问她,刚才在跟谁说话,她却说没有人,是我听错了。后来我回到房间,从窗户望下去,刚好看到高云德的车就停在下面。”
戚沨问:“你所谓的‘那天’是案发当日?”
“是。”
也就是说,高辉说和同学在一起,却在深夜被高云德送回来。
“那后来你跟他们求证过这件事吗?”
“程朵失踪后一段时间,我就问过高辉一次,还从她的话里拼凑出的故事。是程朵单独找到高辉,她们之间发生了冲突,导致程朵死亡。高辉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叫高云德去善后。”
片刻沉默,戚沨没有接话,等许知砚做完这部分记录,她才正色地对上程芸的目光。
程芸像是在等待什么。
直到戚沨说:“事实上,法医实验室出具的两次鉴定结果,都没有从程朵的骸骨中验出毒品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