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奇奇怪怪得很可爱。
“读中文书,会吃力吗?”就像她读全英的文献那样。
“有一点。”
“和我对话会吗?”
芥川纮不答,问她:“你听我说普通话吃力吗?”
简雪临露出“你怎么会这样问”的面色:“很轻松啊,”她弯眼补充:“也很感激。”
芥川纮直言不讳:“那么,我也是这样,”
简雪临“唔”了一声,一时间接不住他耿直的表示。
“koyuki-san的普通话很标准,很清晰,速度也不快,我并不感到吃力。”芥川纮歪着头,直勾勾地看她:“能和koyuki-san交流中文,我很幸运。”
冰凉的雪片落在她鼻尖,她却感觉它周围的皮肤在紧绷和发烫,因为被他这样盯视着。
简雪临错开目光,去注意行色匆匆,身裹冲锋衣的路人:“你们日本人很多不打伞。”
“不过我带了哦。”她将右手的长柄伞扛上肩膀,炫耀战果:“我昨晚在罗森买的,800 yen。”
“八百yen。”她中日混杂的表述方式再次让男生失笑,低声重复她的话。
简雪临放下伞,临时起意:“有奖竞赛,八百日元等于多少人民币?”
芥川纮几乎没有迟疑:“三十八块钱。”
简雪临满脸震惊,入乡随俗:“sugoi——文理双修,心算大家!”
笑出来的白雾同时震走他们唇畔的碎雪。
车行上路,简雪临依然不适应左边的副驾,她在国内有辆代步的电车,居左开车开习惯了,就像跟朋友出去玩,她总是更喜欢高铁靠窗的位置,酒店右侧的大床,远离过道的卡座,就像必须按照正负极摆放的电池。
但,等真正交谈起来,这些不自在就消弭了。
随身听一旦通上电,无论谁正放,谁倒放,飘出来的音乐都一样。
简雪临听见耳熟的前奏,下意识去看芥川纮的车载显示屏,“lemon!”她扬声唤出歌名。
彼时,她正举着大疆拍摄窗外的雪幕和街景:“谢了,不用再配背景音乐了。”
第二首《打上花火》开始播放,简雪临立即关灭拍摄屏,专心听歌。
当别人投来心意,她务必报以尊重。
芥川纮倒是奇怪她的举动:“你不再拍了吗?”
简雪临闭目养神:“现在是中场音乐时间。”
男生心领神会地微微笑。
—
简雪临被猜到还没来得及吃早餐,跟在芥川纮身后,步入一家名为komeda的咖啡馆。
店内已满员,漂亮的服务生招呼他们落座等候区,随即交给他们一本厚实的硬壳餐单。
简雪临新奇地四处张望,店里暖气给很足,她脱掉大衣,瞟向同样等坐的老太太。她白发微蜷,仪态端方,穿着让人想要链接的针织开衫,信手翻阅报纸。
很难不在心里刷弹幕,“优雅,实在是太优雅了。”
简雪临分心地观察,余光里,餐单移来自己跟前,“右下角有中文翻译。”是芥川纮提醒她。
简雪临回神,借着翻页靠近他,掩唇蛐蛐:“我老了也要这样。”
她忆及昨晚:“还有打电动。”
芥川纮似乎一下子理解不能:“电动?”
简雪临一五一十诉说昨晚返程的见闻:“很酷耶。”
芥川纮问:“中国的老人都在哪里?”
简雪临回:“广场上。”
简雪临即兴摇了个手花:“跳广场舞。”动作惊动对角的老太,也举目瞧她。
简雪临抿唇收手,持续小声:“很少看到中国老人打电玩。”
芥川纮颔首:“跳广场舞也很酷。”
简雪临将信将疑:“你知道酷的含义吗?”
身边的男生思索片刻:“一个人在札幌探索的简雪临小姐,很酷。”
简雪临泄出大大的笑,老套地附和他,也肯定他:“是哦!在机场从天而降,拯救简雪临小姐的芥川先生,也酷毙了。”
从门店离开,简雪临的胃袋已经不输她旅行箱。盘子里的三明治看着不大,但香甜松软,猪排焦脆,嫩到出汁,一口一口不经意地吃完,饱腹感极强。
沿途她路过了一整排单人卡座,形似自习室,人们心安理得地待在两片隔板之间,独自喝咖啡,独自刷手机,独自使用笔电办公,不从众和零社交,全在巴掌大的空间变得合理。
她流连的眼神引来好奇,芥川纮问:“你在看什么?”
简雪临说:“在看你们的单人座位。”
她回过头:“你会坐在这样的地方吗?”
芥川纮跟着望一眼:“我常常坐在这样的地方。”
简雪临诧然:“我以为你有很多朋友。”
芥川纮不甚理解:“为什么?”
简雪临:“你都能容忍程放,能跟他合租一年!这绝非常人!”
男生闪烁的笑眼顿住,不经意地挪开了:“他不好吗?”
“他?”简雪临如闻天方奇谭:“如果现在我身边是他,我们还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吃雪花。”
“你和他是二十多年的好友。”再次偏回头来,他还是那副温文的模样。
简雪临摸摸下巴,赞同:“也是,是不该背后说他坏话。”
回到车上,简雪临取出tote包里的钱夹,里面有她在国内兑换的日元现金,她取出一张数字略为惊人的一万元:“刚才我们吃了多少钱?我跟你AA。”
芥川纮停下调档的手,把着方向盘,稍稍惊疑。
简雪临挠头:“你们这里能电子支付的地方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换零钱。”
犹疑停留在男生白净的面孔上:“我不是很明白。”
简雪临露出与他一致的神情:“什么?”
芥川纮问:“AA,是什么?”
简雪临手盖在半敞的钱夹上:“程放没告诉过你?”
他点点头。
“他小子,不会每次都坑你请客吧,”简雪临暗自咕哝,放慢语速,详细地解惑:“就是吃饭费用平均分配,比如我们共同进餐后……split the bill,我付——”简雪临卡壳,瞥向右边的日本人,他能听懂“付”的意思吗?
她换成更容易理解的词组:“我付出一半,你付出另一半。这在我们国家叫AA制。”
芥川纮似乎消化了一会儿,看一眼她手里的纸钞,再看向她:
“我希望为你付出全部。”
第6章
第六场雪
这算给自己挖坑么,冷不丁的话打得简雪临哑口无言,好像嚼了刚冻过的芒果,她咬咬牙关:“芥川-san!”
男生耐心地注视她。
那种五官不知如何摆放的感觉又出现了,“你说的有歧义。”
他眉梢求解地抬高:“这句话错误在哪里?”
“本意没错啦,”简雪临正声:“就是在中文的语境里,这样说,太像表白了。”
芥川纮木住,似不好意思地偏开脸。他红起来的耳廓,两秒后消失在她视野,是他侧了回来:“こくはくする (告白)?”
简雪临完全听不懂。
但他的下一句日语版道歉,简雪临能明白。她赶忙摆手:“没有啦,语言不同本来就容易产生误会。”
“比如昨晚第一次见面,我就把韩语和日语弄混了。”她宽慰着,提出新的解决方案:“要不这样,中午的饭由我请你,我来付出所有。”
芥川纮沉吟。
“晚上吧。”他回答:“我中午预定了烤肉。”
一听烤肉二字,简雪临登时食指大动,装模作样:“呃?怎么才吃饱又饿了?”
芥川纮笑了出声。
一万元巨钞原封不动地回到简雪临钱夹,她的私人导览——纮桑也将车泊在大学附近。
北海道大学没有专属驻车场,他们必须步行进校,这里虽身处市中心,却也是一片独立的纯白色岛屿。积雪毫不吝啬地铺满路面,四面八方都白皑皑的。
简雪临微微张大嘴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老鼠不小心掉进米仓”。
“好厚的雪!”简雪临深一步浅一步,沿途不断惊呼,好像在被一杯巨大的雪糕吞入。
大疆的画面在这里变暗了,远不如眼睛看到的亮白,席地的天然打光板映照着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面貌无瑕。
大家在雪里,全都变得明亮了,多彩了。
雪停了,但头顶还在下雪,扑簌簌的雪簇从树梢滑落,像惊飞的白鸟,有一只坠在简雪临脑袋上,她冻得缩了下脖颈,看向芥川纮:
“看我头上!”
男生淡笑着,身侧的指节曲了曲,没有抬起:“需要我帮你去掉吗?”
“不要,”它们正在融化,冷飕飕地渗入她发隙:“这是冬天的礼物。”
“你的故乡不下雪吗?”见女生举着相机四处扫射,他跟在后面好奇。
简雪临回头:“下啊,只是很少见。我出生那天就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