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听话地倾身。
她亲一下他脸颊,几乎是迎面撞上去的,头顶枝桠的乌鸦振翅飞走,林间是如此安谧,她说:“我不准你说自己不好了。”
“好。”他睫毛翕动。
简雪临重新扣住他的手,大步往前走:“你说你喜欢了我很久,如果程放没有感冒,你要怎么认识我?你也从来没加过我社媒好友。”
“我想去上海。”
简雪临诧然回眸。
“然后呢。”因为这句话,她开始设想他们相遇的另一版故事。
芥川露出单纯的,畅想的神情:“我要在你身边,开一家宠物医院,去你常去的咖啡馆,去你常吃的餐厅,搭乘你每天的地铁,在假装偶遇你的时候,跟你要联系方式。”
“你写小说呢。”原来她谈了个画饼天王。
“我不会在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是日本人。”他袒白卑劣且自私的一面:“你会察觉吗?”
简雪临笑着思考:“我不知道。”
“日本人又不是什么遗传病,”她猛然顿悟,惊出大眼睛看他:“你不会真想去上海定居吧?”
“我的样子像在作假吗?”
“我没谈过恋爱,”可她知道被爱是什么样子了,那就是当下:“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发誓才真心。”
树林间的风吹起一丛雪雾,也拭掉简雪临眼角的湿漉,“而且我上海的工作都丢了,不知道今后还会不会留在那里。”
芥川纮言之凿凿:“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好假哦。”他们又不是Rose和Jack,u jump,i jump,但奇幻的是,在杳无人迹,天地只余一双人的雪林,她相信这一刻足够真实。
风是真的,雪是真的,他看向她的、笃定的眼神,也是真的。
简雪临望了望天,游云在慢慢地浮动:“你看,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要是在柯南里,已经可以犯案了。”
“是啊,跟一个外籍人,”芥川纮摘掉手套,朝她逼近,双手托起她脸颊:“简雪临,你怕不怕?”
“不说还好,”简雪临佯惧按胸:“你一说,我开始怕了。”
男生低头贴她嘴唇:“不准怕。”
她龇牙咧嘴地笑。
他保持这样的啄吻,一下之后跟一句:
“爱我。”
“不准怕。”
“爱我。”
“不准怕。”
简雪临推挤无果,像小鸟那样“挣扎”扑棱两边手臂,最后也挂住他脖颈,缠绵地深吻。
一路说笑打闹,接近四点,两人才晃到观景台,此处盛况不逊天狗山,也被游客挤占,大家像一枚和菓子里的豆沙馅儿,互不相让,有些流向了附近的咖啡馆。
落日时分,众人期待的面孔共同没入同一片幽静的深蓝。
有人伸出极长的自拍杆,这阵仗,简雪临只在首都动物园的熊猫馆前见过,寒风撕扯着她的发丝,她勾了勾头发。
山下渐次通明,直到暮色真正降临。
简雪临垂低录像的手机,眼前的夜景,远比动画里美丽。它那么璀璨,那么动人心魄,流光如金银的丝线,延伸向每一处,每一带,又在半圆的峡岸凝聚。海成了它的黑丝绒底衬,最美的珠宝从来不在橱窗后,而在自然之颈。
立在倒悬的银河边缘,简雪临忍不住热泪盈眶。游人的惊叹此起彼伏,她听见芥川纮附来耳边的关切:
“雪临,冷吗?”
“不冷。”她现在热血澎湃,风都是助兴的歌谣。
芥川纮又问:“想拍照吗?”
简雪临愣了愣,眺望摩肩接踵的人流:“感觉根本找不到空的背景。”
芥川纮说:“我可以慢慢陪你等,等到前面的人都拍完照走开。”
她抽抽冻红的鼻子:“那要等很久吧?好像到点了就会赶人下山。”
“我们先做准备。”芥川纮为她裹紧围巾,从衣兜里取出一只乳白的盒子,简雪临几乎要惊掉下巴,他不会要在这里求婚大作战吧,就像对和叶正式告白的服部一样。
百转千回的思绪,在男生揭开盒子的一刻,消停了。
里头卧着两粒皎洁的珍珠耳钉,天际圆月难寻,他却奢侈地献出两轮。
“你愿意收下吗?”
“你……”简雪临鼻头剧烈地酸胀起来。
“不是一次性的,”珍珠不是,他更不是。他自然地接话,“可以为你佩戴吗?”
“好。”简雪临又哭又笑,谁忍心拒绝,谁能拒绝御木本,她好奇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天狗山回来的晚上,我在官网下单,寄来了函馆。”他小心地摘出耳钉,隐秘的忍耐和磨砺后,他终于能像珍珠,被呈现到她眼前。
她假装气哄哄:“你居然瞒着我做了那么多小动作。”
芥川纮仍是淡笑。
她配合地别开脸,而他倾身,耐心地找准耳洞,一点点往内试探:“会痛吗?”
“完全不,这两个耳洞我刚进大学就打了。”
“好。”
戴牢两颗珍珠,天狗山遗留的缺憾,至此圆满了。简雪临甩甩脑袋,珠光如丝绸在她两鬓流转。
她仰脸看芥川纮,泪光比珍珠更闪亮:
“好看吗?”
他双语混答:“最高好看。”
简雪临哽咽:“我的那对假珍珠呢?”
“我收藏了。”
“你是变态吗,假珍珠也收着,”她破涕为笑,抬手捅一下他左胸,没用力气:“你说,你为什么喜欢我?你这个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她变成了另一个他,也反复质问。
越接近幸福,
就越怕颠覆。
高点能看见最辉煌的夜景,也要面对它们的消褪。
芥川纮给出明确的答案:“你让我接受了自己。”
从小到大,他都活在拉扯之中,他厌倦从众,也不想成为异端,逐渐让自己活成一个边缘人。线上线下的党同伐异,他都视而不见。这么些年,他坚信,若不参与,若不非此即彼地表态,那些纷扰就能被掩蔽,哪怕受困于躯壳与身份,哪怕他心灵的摆钟从未停息。
小时候,他半躺摇椅上翻唐诗,母亲弯身凑过来问:“小纮,其实你很喜欢中国吧?”
他抗拒回答,跑到庭院里捡拾红枫当书签,“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是写风;“万里悲秋常作客”,是精神的飘零;“我言秋日胜春朝”,是乐观放达。
十多年前回避作答的小男孩,终于能勇敢地说出:
suki。
daisuki。
他爱慕的女生貌似不满意:“你的回答好抽象喔。”
因为她从这片文化破土,而他,有幸借得一枝秀丽,蔓生出属于自己的部分,被她看见。所以他感激,他坦诚,从此无所畏惧。
芥川纮换成具象的说法:“因为你很美好,围绕你的一切都很美好。”他决定直面所有美好。
“更抽象了。”
“除了程放。”他开起玩笑。
“哎!”简雪临又给他右胸一下,随即被他拽入怀中。
简雪临安心地挨在他胸口,叫嚣:“我好幸福哦——你呢。”
“幸福,”芥川纮把不变的答复,从她耳朵的位置吻给她:“幸福死了。”
简雪临得意:“原来这就是由简雪临制造的命案。”
……
下山的巴士上,他们见到一线暖金色的残晖,嵌在群木尽头,简雪临抓拍一张,回翻芥川纮经手的作品。
原来她的《情书》片场在函馆。人生的童话券不会落空和过期,会在来日的某个乐园真正兑现。
她振振有声:“你掏出来的耳钉简直点睛之笔。”
芥川纮歪在她肩头,瞟向屏幕,画面恰好停在路人给他俩的合照上:“你是我的点睛之笔。”
已经很晚了,简单吃了顿烧鸟回来,简雪临抱着他胳膊回酒店。
雪絮稀疏,她轻轻哼出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在副歌部分,芥川纮跟上旋律,与她同唱。
母语人委实不一样,吐词比她标准许多,不像她颠三倒四,唱到哪句算哪句。
进门前,她踮脚凑近他,叽叽咕咕:“今晚去你房间还是来我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这样淫.荡的邀请,这么简单地说出来。
反正她不要脸了。
她在北海道时间有限,她不想跟他分开,她想抛掉秩序,体悟更多。
芥川纮提着便利店购物袋:“跟我一起去房间取一下衣服,就搬去你那里。”
简雪临笑说:“早知道我也多要一张房卡了。”
芥川纮耸眉:“或许可以,我和前台说过你是我的女朋友。”
简雪临惊讶:“就办理入住那会儿?”
他毫无愧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