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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很近,但听不清楚。颜宁望着斜前方的身影,方才激动的情绪如潮水退去,眼里是空洞的木讷。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片段,小学时,放学的铃声响起,校门外,她站在人群中总是最漂亮的那一个,接到她后,便拉着她的手一起走回家,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嘱咐她慢一点,有时候会给她买棉花糖,有时候会给她买热乎乎、甜丝丝的炒栗子和烤红薯,在她吃得嘴角都是的时候,她会温柔地帮她擦掉,笑盈盈地说一句“小馋猫”。
后来,她牵着她进入中学,牵着她走出父亲的陵园,牵着她走进沈家大门。
居高临下的一巴掌,将以往记忆磨得钝钝的,像是一面模糊的铜镜,再也擦不出昔日的光泽。而镜子的另一面,清晰呈现着她如何与沈德望恩爱,如何将她当作筹码讨好沈西皓……
时间如沙漏般流逝,一晃,已是半生。
“啪嗒——”
眼泪滴落,在白皙的
手背上寂静开出水花。
记忆的最后,是她刚才走向审判席的背影……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她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了之后才来爱她?
背后的视线经久不散,姜如玉没回头,挺直的脊背却慢慢塌了下去,回忆翻腾着,眼里早已是模糊一片。
这一刻,是不是来得太晚了一些?
这么多年,她握着这些证据,无数次想要交出去,无数次退却,即使交出去又能如何,他能被判几年?是否又能真的伏法?如果他出来,她们母女还有没有活路?他像一座大山压在面前,即使他被捕,她也不敢想,这一刻能真的坐在审判庭。
陆砚清看着颜宁的手背,横亘在她和她母亲之间的刺悄然拔出,冰雪消融,化成春水。可是,横亘在他和家人之间的刺是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但又无法亲近。
静默中,陆砚清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一片潮湿。
庭审从早上一直开到傍晚,法槌如同钟声敲响——
“被告人沈德望犯故意杀人罪、开设赌场罪、掩饰隐瞒犯罪所得收益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行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强|奸罪、聚众淫|乱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喧嚣躁动中,审判长的声音在颜宁心中激荡,那颗早已发了霉蜷缩起来的心,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徐徐涌进一丝清凉的风。
沈德望叫骂着被法警带离,颜宁起身离开,刚转身,就看到沈西皓如同雕塑般坐在那里,目光像是在追随着他的父亲,但又失焦苍茫一片。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偏头看她。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安静的对视,年少时的懵懂好感,往后的无数玻璃碎片,都在此刻无声的对视中画上了句号。
“走吧。”
陆砚清高大的身影挡在颜宁面前,也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颜宁垂眼,侧身离开,楼梯的转角,颜宁正要继续下楼,余光却捕捉到了对面台阶上一双熟悉的红色高跟鞋,鞋面上是蝴蝶结装饰,样式有些老,是十年前的款式。
颜宁清晰记得,那一年,她就是穿着这双最爱的高跟鞋,带着她走进沈家。
在颜宁目光落在鞋上的那一秒,姜如玉顿在那里,手落在棕红实木的扶手上,慢慢收紧。
自颜宁17岁生日后,她再也没穿过这双鞋,收进柜子里,落满了灰,今天出门前她擦了又擦,此刻穿着,脚底像是扎满了尖钉。
她穿着这双鞋,来接受属于她的审判。
颜宁缓缓抬眼,两人隔着高高的楼梯相望,冰雪消融,但融化的水也是冰的,这一刻,亲生母女竟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开口说第一句话。
短暂又漫长的安静中,颜宁收回视线,继续下楼。
沈德望作为知名企业家,审判楼外早已挤满了记者,陆砚清带着颜宁从另一个大门驱车离开。
车上,颜宁摘下帽子和口罩,她打开车窗,风徐徐沁入,她望着天边金黄绚丽的晚霞,从未觉得这个世界如此漂亮。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一处寂静无人的银杏大道,两人下车后,车又开出去十几米。
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轿车开过,卷起一地落叶,落叶在空中起舞,又纷纷扬扬落下。
陆砚清抬手,拂去颜宁头上的叶子:“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颜宁抬眼,夕阳的余晖中,他的脸格外温柔。
算计里掺杂的爱,爱到最后,就应该恨到骨节作响。
但是昨晚,她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助理徐知凡,他说了很多,有几句印象比较深刻——
「颜小姐,你去雾溪的事错全在我,回来后,他问我你怎么去的,我将事情原委告诉他,他什么都没说,但大抵是不满意的。」
「如果你介怀他利用你来报复沈德望,我想说,会做生意会赚钱,是陆砚清最不值一提的能力之一。在雾溪,他说用半年的时间将沈德望送进监狱,回到燕城,他如期达到目的,从始至终,他都不需要你来完成这个计划。」
「在这场恩怨中,你不是一颗棋子,而是他秩序之外的一瞬间,而这一瞬间,对他来说会成为永恒。」
她想继续恨他的,可是听完这些,从审判庭出来站到这里,好像也恨不起来了。
“陆砚清,谢谢你。”
金黄的银杏叶在陆砚清眼前缓缓飘落,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沈家到警局的那条路,没人陪我走,我自己走了十年,也没走到,不管怎样,都谢谢你今天带我去庭审现场。”颜宁声音很轻,有种尘埃落定的温和,她笑着看向陆砚清的眼,“我们之间,两清了。”
陆砚清强撑着笑:“怎么能两清呢?你要继续恨我的。”
“不恨了。”颜宁微笑。
陆砚清摇头:“颜宁,你要么继续恨我,要么重新爱我,其他答案我不接受。”
两清,多么云淡风轻的一个词,过往的爱恨痴缠都一笔勾销,皆成云烟,可是,他们之间怎么能两清?
颜宁望着天边的晚霞:“过去的十年,我像是溺在海里,黑漆漆的一片,所以只看到海面一点微光,就想拼命抓住,但现在,我浮出了海面,以前云山雾罩遮住眼的东西,现在也变得清晰。”
颜宁每说一句,陆砚清的心便无力地往下沉一分,她看清了,所以觉得他不够好了?
“你的家世,注定我们不会在一起。你的家人应该也是不认同我的,就算以后在一起,结了婚,你在中间也会左右为难,时间一长,到时候少不了争吵,最后都会变成我的不是。所以,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我是不会同意的。”颜宁轻声慢语,娓娓道来。
所以,就到这儿吧。
“你还喜欢我,是不是?”这一刻,溺在海里的是陆砚清,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一块浮木。
瑰丽晚霞为他清俊的面容镀上柔光,沉默良久,颜宁笑着滞涩开口:“不喜欢了。”
“不喜欢?”陆砚清笑了,眼睛微红,“不喜欢你预想我们的以后?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东西?”
怎么能是无关紧要的人?那是他的家人。
“看在你带我去审判庭的份儿上,开导开导你。”颜宁声调淡下来,“另外,希望你能给沈西皓留条活路。”
陆砚清身形一顿,眼里所有情绪被按下暂停键,变得沉静,很快,又如暗火灼灼燃起。
“心疼了?”陆砚清声音暗哑,下一秒将她抵在树上,“颜宁,你也心疼心疼我。”
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飘落,仿佛为他们下了一场漫天银杏雨。
隔着落叶的缝隙,颜宁端详着陆砚清的脸,顶级世家的贵公子,那些出现在财经新闻中的名流新贵,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沈家那么大的企业,他想毁便毁了,他有什么好心疼的?
可是,想到程力说的那些过往,看着他此刻泛红的眼……
“体面点,别纠缠。”
清冷的声音落地,面前停了一辆车,彭磊降下车窗,颜宁毫不犹豫地拂开陆砚清的手,背影坚定,决绝。
轿车离开,又卷起一地落叶,落在陆砚清肩上,落在黑色皮鞋上,他仰头,绵长的气息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轻颤,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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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颜宁全身心投入工作。
28岁生日这天,她收到了一束蓝色的满天星,密集分散的细小花瓣,如同他无处不在的视线,卡片上,只一个他手写的经纬度坐标,像是无声的指引。
颜宁什么都没说,递给助理,让她处理,而助理将花摆在了工作室二楼进门的吧台上,颜宁每次上楼都能看见,时间一长,花慢慢变干,生命力仿佛更持久,而那浅淡的蓝色,始终不曾褪色。
一切都步入正轨,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到晚上躺
下的时候,颜宁心里总是空空的。
以前,是靠着恨一步步走到现在,以后,又该靠什么走下去?
庭审后,颜宁心里慢慢透进风,但其他的,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她还是一个人。
今年的除夕夜,颜宁没有在剧组过,她提前买好菜,在厨房忙活了很久,厨房的玻璃上,映着她一个人的剪影。
饭做好后,颜宁没有摆在餐厅,而是摆在了客厅茶几上,一桌子的菜,好像很热闹,电视里的春晚,也撑起了一室的热闹。
“叮咚——”
门铃声突然响起,颜宁夹菜的动作顿住,很快,又响起他的声音。
“颜宁,开门好吗?”
陆砚清又按了声门铃,他以为,她今晚会和她母亲一起过除夕,想着她们母女可以好好说说话,等零点的时候他再来,可当得知她是一个人的时候,他便立刻从饭局赶过来。
“叮咚——”
“颜宁,让我看看你。”
米粒从筷子上掉落,颜宁静静看着,又重新夹起。
掉落,又夹起。
以前似乎什么都不想,蒙着眼睛都要去爱他,可现在,又胆小地不敢往前迈一步。
他爱她什么?这份爱又能持续多久?在家人的反对中,在朋友的诟病中,在无数人的冷嘲热讽中,最后还会剩下什么?
一个又一个问题横亘着,颜宁至始至终都没有起身。
陆砚清看着紧闭的门,在佛罗伦萨,他远远看着她,无数次想将她囚在清园日日与他痴缠,又无数次放弃,而现在,同样的想法再次冒出来,又再次放弃。
“颜宁,今晚我一直在。”
低沉的声音传到耳边,有些模糊,但颜宁还是听清了。
许久之后,门外的声音逐渐消失,颜宁继续吃饭,将电视声音调大了些,她跟着主持人一起在心里倒数,迎来了新的一年。
又是一个人的新年。
随着春晚结束,所有热闹好像突然消失了,像是走过场一般,暂时将这份热闹借给她,然后又突然收走,房间静悄悄的,被无声的寂静浸染,颜宁在客厅坐了很久。
楼下,陆砚清坐在车里,停在她低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车里播放着音乐,车窗半开,他抬头看向楼上。
雪花飘落,飘向他深暗的眼,却映得眸海温涟。
卧室没开灯,窗帘严严实实遮着,颜宁靠着墙,没往窗边站,她知道他就停在楼下,三楼的位置,她低头就能看见。
寂静中,手机震动,颜宁看着他分享过来的歌曲,缓缓点开。
粤语歌在房间里不知疲倦地循环,渐渐与楼下轿车里的旋律重叠。新年的漫天烟火中,欢腾热闹的气氛充斥着整座城市,将悲伤的曲调挤压在最狭窄的昏暗角落。
背脊沿着墙壁缓缓滑落,颜宁捂住耳朵,企图隔绝整个世界,而旋律却在她这一隅的昏暗中,固执地回旋,不肯散去。
“你永远并非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