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遥听着,神情平静,手在笔记本电脑边缘摩挲着,一个外人看不出的细小动作,却是她用来维持呼吸节奏的方式。
他合上文件,目光在桌面上略作停顿,然后仿佛随意地抬眼,与她再次短暂对视,那一眼,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在无声间搅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某个漩涡。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
站在灯光下的周越,仿佛真的把那些旧事,一并封进了五年的时间与万里的归程里,层层叠叠地锁好,仿佛她,从未在他的人生里存在过。
她却从那毫无起伏的目光里,看出了极深的沉默,那是一种被时间拉长、无法言说的距离感,沉重到仿佛隔着一整片海。
周越已经移开了视线,没有多看,也没有回头,他演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自己几乎都要相信,那些曾在深夜里交缠、挣扎、燃烧的记忆,真的只是一场梦。
郑晓天显然是唯一毫不知情的人,他一边拍着周越的肩膀,一边笑着开口,神态轻松:“来来来,正式介绍一下啊。”
郑晓天走过来,另一只手自然地搭上夏知遥的肩,语气亲昵得毫无防备:“这位,夏知遥,我们的合伙人兼王牌,遇事不决找她准没错。”
还是夏知遥先开口,她微微颔首,声音从容而清晰:“周总,欢迎加入。”语气完美,表情无懈可击,像是一句久经训练的开场白。
但她心里很清楚,装作初次见面并不是长久之计,郑晓天那么聪明,迟早会察觉他们之间的过往,与其等他来拆,不如自己开口点明,反而显得自然。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周越脸上,嘴角勾出一点几不可察的弧度:“好久不见。”
周越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开口,但她随即将目光转向郑晓天,那一眼像是在提醒:我们该合作了,不如顺水推舟。
他便会意,唇角轻扬,声音低沉而熟悉:“好久不见。”
一来一往,看似平静,却在空气中激起了轻微的涟漪。
郑晓天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玩味:“哟?你俩以前认识?”
夏知遥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语速自然得像是随口而出:“一个高中的学弟,小时候住一个大院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郑晓天盯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周越,没再深问,只是笑道:“哟,还是青梅竹马呢,那可太巧了。”
而周越,始终沉默,看着她的侧脸,眼神在不动声色间沉了几分,像是要将她这一刻的从容刻进心里。
“哦对了,关于换人的事儿……”郑晓天的语气轻松,像是临时想起,“原本那位丁总家里出了点状况,短期内请假,哥那边就临时调了人,周总算是火线救场。”
他说得云淡风轻,还顺手拍了拍周越的肩:“知遥,你可得多照应照应啊。”
夏知遥只是轻轻点了下头,没有多说,两人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一步。郑晓天站在一旁,笑得促狭:“来,正式认识一下。”
她抬起手,指尖冰凉,周越也伸出手,指节微微一动,掌心与她相触的那一瞬,记忆毫无预兆地冲破闸门。
她像又回到了那场漫天大雪的街头,又回到那个异国的深夜,他们赤luo相拥,在争吵与亲吻之间交错,带着委屈、渴望和来不及表达的爱意。
那些碎片全数涌回脑海,清晰得像刚刚发生,疼痛得像从未离开。
而现实中,他们只是礼貌地站着,她笑得得体,他也笑得得体,像一切都已翻篇,不值再提。
真正想说的话、真正想问的情绪,全都被挤压进这一握之间,无法流出,无法释放,只能被皮肤与骨骼默默承载。
会议开始后,合伙人依次汇报了近几个月的项目进度,屋里只有文件翻页与手指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
周越坐在夏知遥斜对面,沉默地看完了她刚讲完的项目报告,略一沉吟,翻开了那一页纸:“关于这个E轮投资安排。”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克制,“我建议将原本的Pre-IPO仓位缩小三个百分点,保留部分流动性应对下半年CFA监管口径可能出现的变化。”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却极为利落清晰,字句间是早年华尔街沉淀下来的判断力和节奏感。
桌子另一侧,有人轻轻点头:“我也注意到这个趋势,周总说得有道理。”
众人把目光投向夏知遥,她翻了翻手里的资料,神色平静:“我们对接那边谈判了一个季度,好不容易拿下这个价位,如果仓位一缩,可能就不是让利的问题,而是项目方直接更换合作投行。”
她抬眸看向周越,语气沉稳:“当然,若你能调配其他板块资金替补流动性问题,那我没有意见。”
周越看她一眼,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轻轻把手中的笔转了一圈。
“你知道我在说的是哪部分风险。我们不是融资通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重,却带着一种锋利的直白,“你原本也不会容忍这种压仓式入场。”
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在质疑项目判断,也像在提醒她变了。
夏知遥看着他,眉心微敛,语气不急:“是啊,我也没想到我们公司会突然多出一位投资副总。”语毕,她将笔轻轻扣在桌上,声音清脆:“那以后我们一起承担结果。”
周越不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短短几句,会议室里仿佛起了风,郑晓天从一旁看了看两人,半笑着打圆场:“你们俩配合一阵子就好了,知遥一向快、狠、稳,周越你就别一上来就拆她台。”
周越笑了笑,语气不咸不淡:“不会,我很配合。”
夏知遥没有回应,只轻轻翻了一页资料,低头做笔记,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指尖却紧紧压着那张纸,几乎把边角捏皱。
会议室的人逐渐散去,郑晓天还在前台寒暄,夏知遥已悄然起身,利落地合上电脑,将手中的资料归入文件夹中。
她刻意不去看会议桌另一端的周越,不去看那道目光,那道冷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却又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白关注。
那目光像极了记忆深处的火光,只不过如今披着沉静的外衣,安静得像要将人活生生灼穿。
她挺直脊背,踩着细高跟走出会议室,每一步都像用力钉在地上。她在逼迫自己不回头,不迟疑,不动摇。
郑晓天把文件往桌上一合,语气轻快地打破最后的余音未散的沉默:“今儿周五,晚上都别安排事了。”
他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落在夏知遥和周越之间,语气松弛中带着点调侃意味:“咱们周总第一天归队,不接个风说不过去吧?”
“而且还得是轻松局,”郑晓天顺手拍了下桌子,冲大家笑,“咱们主要是吃好、玩好,别给我搞什么投行局那一套,咱们自己人,也不用非得喝酒。”
负责投资后端的李旭扬也点头:“得安排一顿,不然客户都以为我们不讲人情了。”
“这还用你们说?”郑晓天笑着一摆手,手指自然一指,“知遥,今天你没别的安排吧?”
夏知遥抬眼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浅淡:“能推的我推了。”
“这才像话嘛。”郑晓天像得了满意答复,又转头看向周越,“你也别摆那副标准投行脸,今晚轻松点,你要是不来我可真伤心了。”
周越微微一笑,语气依旧得体:“我听安排。”句尾略带一点淡淡的温度,不咄咄逼人,却也不全是公事公办。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口站着的两位助理挑挑眉:“带上你们的助理一起来,反正是内部局,别拘着。”
一语落下,众人陆续起身走出会议室,笑声和谈话声渐渐延伸到外面的走廊。
只有夏知遥和周越,站在这片人声鼎沸的边缘,沉默片刻,仿佛早已在心里预演过今晚的重逢,但再多预演,也无法真正准备好面对。
第45章 Chapter 45 那时候的她,是……
餐厅位于市中心一栋新落成的商业楼二层, 外观低调,招牌简约而克制,墨黑色哑光底、仅镶一行金边小字, 东南亚元素被有意揉进细节, 藤编的灯罩、木制拱门、斑驳原木桌面、点缀其间的热带绿植与棉麻靠垫,一切柔和得恰到好处。
吊灯是仿热带雨林叶片的造型, 层层叠叠地悬在半空,洒下斑驳暖光, 让每一张桌面都像处于一场微缩的日落之中。
“这地儿不错吧?”郑晓天走在最前头,语气得意,“我前女友开的, 设计是她哥找人搞的,现在她人不在北京,把店交给我朋友打理了。全北京你们找不出第二家。”
说着, 他推开包间的门,“知遥你坐这儿。”郑晓天熟门熟路地拉开左手边的椅子,“周越你坐对面, 方便你们对着斗嘴。”
众人哄笑,夏知遥淡笑着坐下,语气自然:“我才懒得跟你们斗嘴, 累一天了。”
周越落座时, 目光从她脸上轻轻掠过, 没说话, 郑晓天翻着菜单, “我先点几个店里的招牌,冬阴功海鲜汤,香茅烤鳕鱼、紫苏酱牛舌、酥皮豆腐卷, 这烤鸭跟平时的差不多就是蘸的酱不太一样,都尝尝……”
他转头环视一圈,抬了抬下巴:“知遥,你不吃香菜来着?”
“行,给厨房打个招呼。”说着他又看向周越:“你这位纽约回来的周总,有没有要避讳的?”
周越本来正低头翻酒水单,听见这话抬头,眼神平静:“我都可以的。”
“喝点什么?”郑晓天打开酒单,“有梅子清酒、椰花酒、荔枝玫瑰泡泡酒,还有一些特调鸡尾酒。今晚没外人,主打一个高兴,接风不能没有酒,也不用喝多,都不许起哄啊。”
几位助理先笑起来,有人打趣:“郑总您说得轻巧,待会儿谁先起哄不一定呢。”
“我起哄也挑人。”郑晓天语调带着懒散的笑意,像句玩笑,却在不动声色间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人,眼神一闪而过,他语气刻意放慢,话锋一转,像话中藏针,“看谁最近心事多,就先敬他一杯。”
夏知遥,她神色平静如水,笑道:“那还是你自己先来吧,郑总最近可烦得很,钱太多,都不知道往哪儿花了。”
话音刚落,桌边几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参杂着几分善意的打趣。
郑晓天也笑了,笑容松弛又狡黠,顺势接了话:“这不,周越来了,我就不愁钱往哪儿花了。”他抬手将酒单递过去,声音温和中带着点促狭:“所以啊,这第一杯,还是得咱们周总来。”
周越接过酒单,挡住了眼底那一瞬的波澜,只是微微一笑,低声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他修长的手指在酒单上停了一瞬:“就这个吧,青梅茉莉酒。”
那一刻,灯光斜洒下来,在他指背投下一道柔和的影,杯盏未动,仿佛空气中便已有梅子的清酸与茉莉的淡香浮动。
“点得好。”郑晓天一笑,抬手给服务员打了个响指,“这酒味清新,微甜不腻,正好压压咱们这桌的酸辣口。”
他话音一落,目光不动声色地又落回夏知遥,唇角噙着笑:“你呢?要不要也来一杯?别光顾着周总,自己也得放松放松。”
“我可不像你们,心里得藏点事儿才喝得下酒。我睡得着,不靠酒。”夏知遥说完顿了顿,又像随手补了一句:“大不了多醒几回。”话说得轻描淡写。
郑晓天听完“啧”了一声,笑得更肆意了些:“你快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要真想喝得睡过去,这酒你得灌两缸才行。”
他说着端起水杯,朝她比了个虚敬的姿势,语气里带着那种只有多年老友才有的调侃意味,“你就是脑子想的东西太多,解都解不开,还指望一杯酒能让你放松?”
坐在她对面的周越,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灯光落在发梢,影子斜斜投在脸颊上,看不清情绪。
可周越知道她刚才那句“能睡着”,是在撒谎。
饭桌上的话题热热闹闹地延展开了,有人说起最近的一个大项目,有人笑着爆料谁被领导训了,谁上周末被拉去相亲。酒杯碰撞声、碗筷交错声在包厢里此起彼伏。
夏知遥一直坐得稳,酒没少喝,说话不算多,从不冷场。偶尔一两句接话,恰到好处地点燃笑点,又顺势将话题轻轻转向旁人,把场面维系得稳稳的,既不锋芒毕露,也绝不失礼失态。
她看起来游刃有余,眼神始终带着温度,语气永远柔中带劲。哪怕不说话时,也会侧耳倾听,微微点头或轻笑。
周越坐在她斜对面,面前的酒杯换了两轮,声音始终温和,反应得体。他不太说笑,却听得很认真,也偶尔抬眼看向她,但每一次都像是在试图读懂某种他曾熟悉的沉默。
时间推到八点多,热菜吃得七七八八,最后几道甜点被摆上桌时,有几个人已经在边上悄悄聊起了周末安排。
周越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跟着喝了些梅子酒,脸色没变,只语调比刚开始更缓了点。
完郑晓天往椅背一靠,长舒一口气:“今可舒坦多了,咱们转场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KTV已经订好,走得了的就走,明儿早起的先回,没强求啊,”郑晓天笑着说,“要回家的抓紧时间撤,明儿的人咱们边唱边聊,一醉方休。”
陆陆续续有三四个人说家里有事、孩子还在,纷纷告辞,人群收拢,只剩郑晓天、周越、夏知遥和几个助理、朋友,大概七八个,气氛反而松快起来。
郑晓天一边收手机一边看向周越和夏知遥,语气自然:“对了,跟你们说一声,我哥那边刚吃完饭,说一会儿也过来。”
夏知遥抬眸:“郑总也来?”
“嗯,他跟客户在附近聚餐,说收尾快了,过来看看我们。”郑晓天笑笑,补了一句,“别紧张,不是视察,这不是周越刚来第一天吗,他说得来看看。”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兄长顺路过来寒暄一声。
周越听着,原本握着酒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那双单眼皮眨了眨,眼神略带一丝诧异,心里却升起一句没说出口的话,他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毕竟郑曜天向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爱凑这种局外人的饭局,周越太清楚,他若真要见自己,哪怕在办公室单约也轻而易举,可偏偏挑了这个时机。
郑晓天一看时间,拍拍桌子:“走吧,车都在楼下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出餐厅,门口灯光打在地砖上,映出一片温润的橘黄色。夜风微凉,吹散了几分酒意,也吹乱了夏知遥额前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