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的光反射在他脸上, 把他的失措与狼狈照得纤毫毕现, 就像在嘲笑, 他连追的方向都没有。
他冲进家门,茶几上,一封信安安静静地躺着, 仿佛等了很久。
周越的脚步顿住了,心口猛地一缩,喉咙一阵发紧,他缓缓走上前,手指颤抖着将信抽出。
夏知遥的字迹很有力,笔锋干脆凌厉,毫不拖泥带水,连最后一个句点都落得干净利落。
那是一种带着控制感和自律气息的书写,每一笔都像是按着心口的力道刻出来的,冷静、稳妥,却又压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一行一行地读下去,眼前的文字像一把缓慢旋紧的刀,心口也随着每一行的推进,一点一点塌陷。
她是真的走了,没有争吵,没有眼泪,也没有告别。连最后的留痕都干净到近乎冷酷。
然而,就在最后署名前,他看见那一抹意外的瑕疵,一笔细微的、毫无意义的划痕。
它破坏了整封信的完美,也像是一瞬间失控的呼吸,被她迅速抹平,却终究没能消除痕迹。
那一笔,比所有的文字都更让他心口发疼
她把周越送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整齐地码在沙发上,连她带来的美元现金都摆得方正齐整,仿佛在做一笔没有情感负担的结算。
唯一带走的,是那个始终握在手里的手机。
她走得体面,体面得近乎残忍。
周越跪坐在地,额头抵在沙发边,指节死死攥着那封信,纸张被捏得起了细密的褶,硌得掌心生疼。
他胸口一阵阵抽紧,像是被反复撕裂,疼得无法呼吸。
他低声呢喃,嗓音沙哑得像在碎裂:“你怎么能这样……知遥……你怎么能……”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柔,也是最锋利的一刀,将他们的联系从骨血中剜去。
窗外,雪无声飘落,纷纷扬扬,覆盖了窗沿、街道、车顶,那安静得近乎残酷的白,像是一场为告别举行的葬礼。
这场分别,没有争执,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她早已写好的结局,以及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的无能为力。
他失去了她,真正的、彻底的失去了,连追的方向,都没有了。
夏知遥离开的第一周,周越开始彻底失眠。
他依旧每天照常上班,甚至比以往更早到,西装笔挺、发型一丝不乱,鞋面擦得能映出人影。
他在会议室里坐得笔直,签文件、开会议、接待客户,每一个环节都像精密仪器般无懈可击。
可没人知道,那只是靠咖啡和意志力支撑的假象,他必须维持这层表面的秩序,只有这样,混乱的夜才不会彻底吞没他。
一到夜晚,这份秩序便轰然崩塌,房门合上的那一刻,他就像被人一脚踹进无边的黑洞,整个人直直坠入无声的深渊。
没有她的家,没有她坐在沙发边低头叠衣服的身影,没有她在厨房洗碗时若有若无的哼唱。
房子空了,空得像被抽走了所有声音,每一面墙、每一块地砖都显得格外冷,连他的影子都变得模糊而不安定,像随时会被夜色吞没。
他试过很多方法,把工作带回家,在夜里继续写报告、回邮件;也试过健身,拼命跑步,把身体逼到极限;甚至喝酒,一杯接一杯,妄图用酒精灼掉那些属于她的记忆。
可都没用。
他依旧失眠,依旧在凌晨坐在沙发上,盯着窗外没有星星的夜空,那种安静可怕得像真空,把他整个人包裹住,只剩呼吸声在胸腔里来回回荡。
有时,他会在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她的笑声,可等他猛地惊醒,四周只剩下冰冷的寂静。
他一度以为自己疯了。
可比起疯掉,他更害怕的,是哪一天,那些幻听会彻底消失,她的声音,会从他的世界里,连幻觉都不留。
然后,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她,那种深埋在骨血里的身体记忆,带着热度与气息,带着会在夜里无声苏醒的渴望。
她的发香、体温、呼吸,一寸一寸攫住他的神经,把他从理智的边缘,毫不留情地拖进那些最深、最沉、最不可告人的回忆里。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反而更清晰,她睫毛轻颤,唇瓣微张,喉间溢出的细碎喘息,带着几乎要让人溺毙的温度与颤抖。
那些细节,他记得太清楚了,像是才刚发生过,甚至连她发丝垂落到他颈侧的触感都还在。
她的皮肤白得过分,一触就泛红;她有时会轻轻咬唇,压住那些细碎的声音,而当她真正失控的时候,那声音会变得低沉、急促、带着破碎的甜意。
她会忽然揽住他,呼吸滚烫急促,整个身体毫无保留地贴上来吻他,那是一种近乎慌乱的急切,不温柔,却用力。
有时他会想,那不仅仅是吻他。那是她在抓住一种她害怕失去的东西,是她攀住现实的方式,反复确认他还在。
那不是单纯的欲望,那是她在爱他,是她在崩塌,是她把所有的骄傲、克制与防线都卸下来,只留给他一个几近赤裸的自己。
他终于明白,这不是冲动,更不仅仅是xing,是她留在他身体里的余温还没散去,是那些夜晚、那些拥抱、那些一寸寸靠近后彻底溃败的细节,早已刻进了他的感官记忆。
那些画面,从来就不是单纯的欲望,那是她,是夏知遥爱他时的模样。
良久,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得沙哑、破碎:“……夏知遥,”他喃喃,“你他妈,到底想我没有。”
又是一周过去了,街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在车窗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微光,出租车缓缓驶过第七大道。
周越靠在车窗边,脸色冷静得近乎空白,坐姿一丝不乱,西装仍整洁笔挺。
指尖抵在眉心,眼神越过玻璃,望向远处昏黄的街景,神情疏离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呼吸,是靠着最后一点仅存的行动欲望吊着,才没有整个人垮下去。
他也不知道目的地,只知道不能再回那个空荡的房子,不能继续坐在那盏灯、那封信、以及她留下的一切旁边,与它们一同发霉。
街景在眼前一点点倒退,他身上的温度也随之被抽空。她离开后的第九天,他才真正意识到,再不做点什么,他真的会疯。
他低头刷着聊天软件,指尖缓慢滑动,视线却没有焦点,大多数对话连看都没看,机械地往下翻,像是在盲目地搜寻一个出口,只要能让他从这片死寂里跳出去就好。
直到某个头像突然映入眼帘,一个粉发的女孩,照片里的她妆容精致,眼线锋利,唇色浓烈,隔着屏幕都透着一股不真实的张扬感。
那张脸在灯光下有些陌生,却又带着让他本能停下的熟悉感,像一根被埋在记忆深处的刺,意外地被碰到了。
他点开对话框:【在中城?】
几秒后,对方回了:【出来喝一杯?】
她的语气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带着那种夜生活惯有的漫不经心,甚至能让人想象她正支着下巴笑,眼里没什么分量。
周越盯着那行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有些发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又有成百上千的画面在一瞬间挤进来,她的笑声、她离开前的背影、空房间的灯光。
他闭了闭眼,像是逼自己从混乱里抽出来,呼吸缓了几拍,然后缓缓打字:【地址?】
这是一家刚开不久的酒吧,门口还挂着“NEW OPEN”的霓虹灯牌,装潢混着工业风与电子未来感,天花板垂着细碎的激光束。
里面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衣着浮夸、妆容张扬,酒精和香水的气味在人群间荡漾,和改编的电子蓝调交织成一股黏稠而轻浮的空气感。
周越刚推门进去,就在人群最显眼的那一处看见了她。
粉发,短裙,长腿交叠着倚在高脚凳上,正低声和酒保说着什么,她眼角微微挑起,唇角弯着,笑意随意又疏懒,像是不在意这个世界,也不在意自己是否被看见。
可当她回头看向他时,竟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朝他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的胸腔像是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不仅是那头粉发,还有那笑的角度,勾人、轻浮,却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等待,从她的眼神一直牵到他的心口。
周越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呼吸也不受控地乱了半拍。理智告诉他不该,可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他朝她走过去,不知道要说什么,也没想过自己该怎么开口,只是最近太久没睡好觉了,而她,就像他所有失眠的夜里反复出现的那场梦。
女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目光扫过他几秒,然后朝他举了举杯,懒洋洋地开口:“Ethan? Hey, Vivian。”
她的中文名字他不知道,头像也模糊得像隔着雾,但那一瞬,他真切地感到,自己像被一双眼睛拉进了一场无法回避的戏里。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视线牢牢锁着她的眼睛,喉间滚动了一下,突然开口,一句低沉而克制的中文:“你是中国人?”
Vivian怔了怔,随即挑起眉梢,唇角一勾,笑出声来,“听得出来啊?你也是?”她的笑声轻快,南方口音沾在尾音里,带着湿润而柔腻的水汽。
不是夏知遥的声音,夏知遥的声音干净、清醒,带着利落的北方音。
可那一刻,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像。
他点了一杯威士忌,Vivian要了长岛冰茶,连酒单上的选择,都和她一样。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陪着她喝,目光黏在她的侧脸上,顺着耳骨那只细碎的银色耳环闪着的冷光,慢慢滑到那头漂染过度、发尾干枯分叉的粉色长发,却偏偏让人恍惚。
Vivian忽然凑近,手轻轻贴上他的胳膊,带着酒意和香水味的气息缠了过来,“你一直看我,是我脸上有字吗?”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到几乎听不清:“……没。”
酒下去的时候,烧得胸口发烫,可脑子却冷得像冰,他清楚得很,她不是她,可他没控制不住自己。
他们走出酒吧时,细细碎碎地雪飘在纽约冬夜的街头,她挽着他的胳膊,靠得很近,笑声黏在耳边,带着酒精的热气和香水的甜腻,一寸寸浸进他的皮肤。
他没回头,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车门被拉开的一刻,她顺势坐进去,姿态娴熟得像早就习惯了这种流程,肩膀贴着他,手搭在他腿上,侧过脸还在笑:“你怎么这么安静?”
他没有回答,只抬眼看向车窗玻璃的倒影。
电梯里,她搂着他的腰,唇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也不想听。那声音在他耳边滑过去,他只是死死盯着电梯镜子,像看一个陌生的男人,空壳一样活着,却什么都没有了。
“叮——”电梯门缓缓打开,她牵着周越的手,走进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瞬,她踮起脚,贴着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夜色里轻飘飘落下,“你这个反应,不会是第一次吧?”
周越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笑容在近距离里亮起来,艳丽、挑衅,却带着刻意模仿出来的“漫不经心”,可就在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好像,像极了那次的雪夜。
那晚,夏知遥丢了大衣、丢了手机钱包,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抱着他说,“都丢了才好,这样就没人认识我了。”
那种哭着笑、像自毁又像撒娇的神情,像是全世界都被她关在门外,而他,是她唯一的出口。
还没等他从回忆里抽身,她的唇就覆了上来,甜得腻人,唇膏混着琴酒的苦味,在他嘴唇间一点点晕开,他没有闪躲,最终低下头,吻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一种荒谬的悸动沿着血管和神经一路蔓延,直抵皮肤下的每一个末梢。
呼吸不受控地发乱,喉咙干涩,身体深处那股急促的冲动正迫不及待地拉扯着、唤醒着,催促他向本能屈服。
可他的意识,却像被扔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香水味扑面而来,可那不是他要找的味道,不是夏知遥。
不是那种干净、冷淡,却在不经意间缠绵的气息,茉莉、淡麝香,那是她独有的味道。
他睁开眼,眼前明明是另一个人,可脑子里却全是她,她皱眉时细不可察的僵硬;在他掌心下呼吸紊乱却仍死死撑住的眼神;还有她靠在他怀里,用近乎破碎的声音说,“我很怕。”
那一幕像一记炸雷,劈进他的世界,震得他五感失真,心口猛地一窒,他呼吸一滞,猛地松开手,像被灼伤一样退后半步。
她还愣着,笑容还停在嘴角:“怎么?你后悔啦?”
那一刻,他忽然清醒了,刚才的一切,不像是他在亲吻谁,而像是他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着一个正在亲吻别人的自己。
他低头,看见自己衬衫的扣子解开了几颗,胸口剧烈起伏,可那股冲动,已经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冷得指节都在微微发抖。
身体还在躁动,心却空得像死过一次,荒唐,甚至恶心。
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一个用身体去麻醉神经的人,一个把陌生人当作替身去消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