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遥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唇角的线条紧绷着,她指尖轻轻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他的手。
“别放在心上,”她的声音柔柔的,“你妈也是关心你,再说了,你弟弟确实现在申请研究生是最关键的时候。”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安排你的人生。”夏知遥顿了顿,抬眼看他,唇角带着一点自嘲的笑,“妈妈不都这样吗?我妈也是,大半夜不管不顾地打电话来,就是哭。”
夏知遥似乎不想让气氛一直压着,把自己盘子里一小块鳕鱼切好,用叉子挑起,递到他嘴边,笑意带着点调皮:“来,尝一口。”
周越微微俯身,刚要张口,她却眼睛一弯,手腕一转,把那块鳕鱼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嚼得慢悠悠,还故意发出一声轻叹:“嗯,确实好吃。”
周越盯着她,半晌才挑了挑眉,低笑了一声,眼底的阴郁像被人拨开一角,露出一点无奈又宠溺的光。
周越这才肯开口,语气淡淡的,像是在翻旧账:“她可真逗,专门打电话安排照顾人来了,让我照顾我弟,让你照顾我?”
夏知遥垂下眼,指尖转了转水杯,喝了一口水,没有立刻接茬,只平静地道:“挺正常的。你妈跟我爸妈关系那么熟,顺口提一句也很自然。”
“那你会照顾我吗?”周越像是随口一问,语气带着半分玩笑,可那双眼睛却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夏知遥轻哼一声,抬眼斜睨了他一下,唇角勾起:“我照顾得多好啊,都照顾到床上去了。”
话音落下,她漫不经心地拿起水杯,轻抿一口,眉眼安然,像刚才那句带锋的调侃,只是杯壁漾起的一圈细碎涟漪,转瞬归于平静。
周越怔了半秒,唇角就慢慢扬起来,眼底的光带着几分坏劲儿,又裹着点被挑拨后的甜意:“嗯,那是照看得……挺不错的。要不晚上回家再照顾照顾?”
吃到一半,夏知遥忽然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对了,你家里最近怎么样?”
周越抿了口水,动作随意地往椅背一靠,眼角微弯,像是被这个问题逗笑了。
“还能怎么样。”他低低笑了一声,像在讲跟自己无关的段子,“还是那样呗,我爸我妈,天天比着忙,看谁公司大,看谁年会布置得更土豪,还要比谁朋友圈晒得体面。”
语气轻巧,像茶余饭后的闲谈,可那份随意背后,藏着一抹不动声色的失落。
夏知遥没有插话,只是用手托着腮,静静看着他,示意他继续。她明白,周越这种情绪不说出来,就会一直堵在心口,像个过不去的坎。
周越语气仍旧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我弟要是申请顺利,后面也会来哥大读书。我妈这回可开心了,看,我儿子多出息,比你那个一天天只会风花雪月搞艺术的闺女强多了……”
周越的笑意在话锋一转间淡了下来,离婚之后,他的父母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又各自有了新的孩子,父亲那边是个女儿,母亲那边是个儿子。
于是,比来比去便成了常态。谁的成绩更好,谁的学校更有名气,谁将来更有出息,甚至连长得更像哪边的亲戚,都能被拿来评头论足。
就连他的优秀,也成了双方较劲的筹码,父亲会说,这是自己这边的基因好,母亲则不甘示弱,反驳是她的教养和遗传占了上风。
那些原本该属于他自己的努力与成绩,被轻易地拆分、归类,成了别人嘴里用来争高下的理由。
他总是被置于一旁,像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两个家庭各自热络又各自分明,仿佛任何一方都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运转得很好。
餐桌上的灯光很暖,汤碗里升起的热气却没能驱散那股隐在他神情深处的凉意,他低头喝了一口汤,像是借着这一口热,将心里那点冰封小心地压了回去。
可夏知遥听着,却觉得心口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她听得出来,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背后的那些东西,就越沉重,沉到骨子里。
他早就习惯了。习惯在家里被拿来和别人比较,习惯“优秀”只是最低标准,习惯有人被摆在他前面当作参照,更年轻、更出色、更符合父母的期待,甚至连他的优点,也要被分割成两份,拿去为谁的基因争功。
周越放下杯子,抬眼看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所以啊,幸亏我跑得早。不然再熬几年,真得进安定医院了。”
他说得像是玩笑,眉眼间是惯有的调皮与轻快,仿佛那些隐忍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昏黄的灯光从侧面落下来,打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那双一向带笑的眼睛此刻静静地望着她,亮得很,却亮得有些薄,仿佛一碰就会碎。
夏知遥忽然觉得心口发紧,周越,在别人眼里一向是锋芒内敛的精英,优秀、克制、沉稳,像永远都游刃有余,也从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可偏偏在这种不经意间的缝隙里,夏知遥才真正看见了他,那个藏得很深、脆弱又固执的他。
夏知遥垂下眼睫,掩去眼底那一瞬间涌上的柔软:“那你以后……想做什么?”
周越微微一顿,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说道:“想做什么啊……”他抬眼望向她,“想自己过得开心一点,想有个地方,回去的时候,有人在等。”
他缓慢而温和地说着,在最后一句话落下前,略微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要淹没在餐厅的音乐中,“……就够了。”
那一瞬间,夏知遥的心口像被什么无声地撞了一下,呼吸轻轻乱了拍。
夜里回到公寓,天色早已沉了下去。她冲了个热水澡,她赤着脚走回房间,床头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周妈妈。
第20章 Chapter 20 这是一个她能负……
她点开那条未读消息, 是一连串的语音。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语音转成文字,跳跃着出现在对话框里。
【遥遥, 阿姨知道你平时很忙, 也许不方便多管闲事,但阿姨还是想拜托你一件事。越越这孩子, 从小就很听你的话,他前阵子好几次说想回国发展。】
【他弟弟明年也要来纽约念书, 我和他叔叔其实希望他能再多留一段时间,起码照看一下弟弟,等他弟弟毕业了, 他也能帮忙内推进华尔街。我和他叔叔在美国那边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如果你有空,能不能劝劝他?阿姨先谢谢你啦。】
屏幕的光映在她的眉眼间, 照亮了那双平静的眼睛,她静静盯着那几行字,这种语气, 她再熟悉不过,是母亲在应对亲戚、长辈时惯用的措辞,温和、周全。
可她太清楚了, 这些客套的语句, 背后藏着的是一种极为隐秘的力量, 不催你, 也不逼你, 却足以让你意识到自己被寄托了期望,那种期待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更让人难以转身离开。
她当然不是不理解周妈妈, 那个从她幼儿园时就待她极好的长辈,温和得近乎慈爱,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可越是这样,她越清楚这条消息的分量。
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一种她从小到大无数次经历过的、带着克制和无声压力的重量。
她被教育得很好:不能任性,要懂分寸,知进退,不让任何人失望,她总是那个让家人最满意的选项,却从来不是被允许软弱的那一个。
她知道,周越从小就没真正拥有一个可以无条件依赖的“安全港”。
他总是怕自己走,总是想让她留下陪着他,那不是简单的撒娇,而是他用尽力气才能说出口的请求。
她不是没想过留下,可她很清楚,她走进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而是一整副沉甸甸的人生棋局。
不知怎么的,忽然把她拉回到很久以前的夏天。
那时的周越,还只是个比她小几岁的邻家男孩,白净、沉静,总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在书桌前写作业。
每次他仰起头唤她“知遥姐姐”,声音都软软的、轻轻的,带着甜意、暖意,还有那种只属于少年时代的依赖与纯净。
那个夏天,他常常抱着作业本跑来她家,悄悄坐在她书桌旁写字,不吵也不闹,只有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沙声,以及老旧电风扇在角落里嗡嗡作响。
作业写完,两人搬着小板凳坐在客厅等着看电视,她端出切好的冰镇西瓜,一人一块。
他晃着腿,咬下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笑得毫无顾忌:“遥遥姐,这样的夏天真好。”
只是,那本属于他们的夏天,像一本还没读完的书,被突然合上,再翻开时,已经再也找不回那一页。
后来,周越搬出爷爷奶奶家,跟着再婚的母亲住进离学校更近的新小区。
还是同一所中学,她读高中,他刚上初中,校服颜色不同,却依旧会在操场围栏、教学楼长廊里不经意擦肩,生活换了背景,却没真正切断他们的联系。
高考那年夏天,她把多年积累的笔记与习题册分类装箱,最上面压着一本厚书,对她是终点,对他是桥。
三年后,周越考进她的大学,又过几年,她在哥大读完硕士,回国进合益实习。
某个傍晚,她推开家门,茶几旁坐着个清瘦挺拔的青年,白T、浅色牛仔裤、细框眼镜,正与她母亲交谈。
周越侧脸安静冷静,眉眼间隐约有少年时的影子,却多了几分被时间打磨的沉稳。
那天,他来请教出国申请,专心听她讲专业方向与推荐信,眼神里有初生的自信,也有久违的期待,那个曾在她书桌旁写作业的少年,终于走上了与她平行的路。
往事一段一段在她脑海里翻涌回溯,从家属院的蝉鸣夏天,到客厅茶几旁的白T少年,再到重逢时逆光而来的青年。
画面像被风吹乱的底片,闪过一幕幕清晰又遥远的细节,最终定格在那晚酒吧外的风雪里。
夏知遥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他多久,她只知道,自己是能离开周越的,不是没有痛,也不是没有留恋,她早就学会了在该走的时候抽身,这是多年自我保护留下的本能。
可她不知道,周越能不能接受。
他从小习惯了失去,父母的分开、家里的重组、亲情的分割,这些他都挺了过来,可那并不代表他能承受她的离开。
她怕这一次的离开,会成为他心口一道无法弥合的疤痕,怕自己会变成那个将最后一点温暖抽走的人。
可她更清楚,如果留在这里,某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在现实和期待的重压下慢慢变形,直至面目全非,这是一个她能负担的痛,却不一定是他能承受的痛。
许久之后,她缓缓垂下眼帘,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回复道:
【阿姨您放心,我会好好劝劝周越的。】
门被轻轻推开,周越洗完澡走进来,脚步刻意放轻。床头灯暖暖地亮着,夏知遥靠在床上看书。
周越眸光一软,走过去俯身,把她整个人轻轻抱进怀里,低声道:“别看书了,看我吧。”
她没有挣开,只是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半分慵懒半分调侃:“你又来这套。”
可她依旧没动,任由他的体温一寸寸渗进来,那种被牢牢拥住的感觉,太熟悉,也太容易令人沉溺,以至于她明知道自己该保持距离,还是没能推开。
几秒后,她察觉到他手的轨迹开始变得不安分,指尖若有若无地描摹着她的轮廓,轻柔之下带着难以忽视的渴望。
她微微皱眉,语气无奈又带点揶揄:“这两天平均一天两三次,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周越低头笑了笑,唇角扬起一个不太正经的弧度,眼神却灼热得像点燃夜色:“你就是我的chun药。”嗓音低得像羽毛扫过,又燥得像火焰,贴在她耳边落下,带着足以叫人心跳失序的温度。
她瞪了他一眼,原想装出不耐烦,偏偏脸颊还是慢慢泛了红。
可他的手已经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直视那双带着笑意却深得近乎执拗的眼。那里面,不只是欲望,更像是一种深不见底、只为她一人的占有与贪恋。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更低了,像在夜色里许下只有她能听见的诺言,“我对你的渴望,从来不只是身体上的。”
她喉结轻轻滚动,伸手推了他一下,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依旧轻松:“我警告你,别老往我这儿凑,有空多去楼下跑几圈,自己散散火。”
可声音已经软了,眼神里那点波动根本藏不住。笑意里夹着羞意与不舍,就像晚风吹皱水面的一层微光。
周越低低笑着,额头轻轻贴上她的,鼻尖几乎擦过她的脸,语气像拗不过她的温柔诱哄,又带着点倔强:“你越是想把我轰走,我就越想待在这儿。”
呼吸在彼此之间愈发浓重,像一道无形的脉络,交缠着夜色,也缠住了他们。情绪在静谧中缓慢升温,像轻雪一点点堆积,直至将彼此的距离完全覆住。
那一刻,他的呼吸和体温几乎将她完全包围,不给她一丝退路。
夏知遥安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周越,心里却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没有抗拒,也不是彻底的沉溺,而是一种微妙的、清醒到残酷的意识。
她忽然想到,也许周越从未认真想过,他们之间的这种靠近,能延续多久。
周越总是用力地抱,用力地亲近,像要用这种方式确保她就在他怀里,可她明白,这种用力背后,是他对失去的恐惧。
她怕自己留得越久,他就越无法面对没有她的日子,怕有一天,她离开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空缺都归咎于她。
圣诞节之后,纽约又一次降温。窗外的雪在一夜之间堆满阳台,天光沉暗,像是被厚厚的云压着。
屋内却始终温热,暖气安静地运转着,咖啡的香气与洗衣液的清甜味交织在空气里,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她困在其中。
周越依旧是那个早起的人,轻手轻脚地起床,煮好早餐,再蹲在床边叫她起床,有时带着清晨的吻,有时带着半梦半醒间赖人的笑意,一切都温柔得近乎完美。
可正是这份“太好”,让她越来越无法呼吸,她开始失眠,一闭眼,脑海里便会浮现那条微信、那通电话,以及自己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每一个夜晚,她都对自己说,明天再说吧,等他心情好一点,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可她心里清楚,所谓“合适”的时机,永远不会出现。
焦虑开始从心底渗进生活的每一处缝隙,她刻意避开周越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