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夏知遥抬头,看向那个还在楼梯上喘气的男生,说了中文:“我们帮你把这些一起拿下去吧?看着挺多的。”
男生慢慢转过身,几秒的沉默后,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确定的惊喜:“你们也是中国人?”
“嗯。”夏知遥站起身,“我们以前也住这儿,就是这间。”她指了指门牌号。那个褪了色的铜制数字在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男生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他把垃圾袋换到一只手,用空出的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笑着说:“哎呀,真巧啊!”
他的普通话一下子流利起来,尾音带着点南方的口音:“我早上才刚搬过来,东西还没收拾。”
他环顾四周,露出几分满足,“比想象中好多了,就是贵了点,典型的纽约老楼。”
夏知遥已经开始收拾地上的泡沫,动作自然得像在整理自己的家,就这样,他们一边收拾一边聊起来。
三个人把垃圾都扔到垃圾桶里,“谢谢啊,真的。”男生有些腼腆地笑,“一个人搬家,什么都得自己来。”
周越笑了笑:“我当初也是一样的。”
男生的眼睛顿时瞪大,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不会你也是哥大校友吧?”
周越笑道:“我们俩都是。”
男生摸了摸后脑勺,眼神在周越和夏知遥之间转了转,试探地说:“要不师兄师姐,你俩进来看看?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门开了,一股刚清洗完新房子地毯的味道扑面而来,但夏知遥闻到了别的,也许是墙壁里沉淀的时光,也许只是她的幻觉。
客厅的布局没变,进门右手边仍是那个开放式厨房,沙发换了,从他们当年的米色宜家款变成深灰色,墙上贴着新的海报:钢铁侠张开双臂,茶几上堆着吃了一半的中餐外卖盒,旁边摊开的大部头书上,画满了荧光笔的痕迹。
“有点乱,不好意思啊。”男生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几。
周越慢慢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摩挲窗框,“这个窗户,”周越的声音有些飘忽,“冬天会漏风,你买个防风贴。”
“是吗?”男生凑过来看,“难怪感觉不是那么暖和。”
“卧室的暖气片,晚上会有敲击声,刚开始可能睡不着。”周越看向卧室的方向,“但习惯了,反而成了催眠曲。”
“你在这住了多久?”男生问。
周越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夏知遥身上:“我一个人住了三年多。”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和她一起,住了一个多月。”
夏知遥别过脸,假装在看墙上的海报,那一个多月,是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
每天早上她在这个厨房里做早饭,周越磨咖啡,阳光正好洒在餐桌的角落。
“一个多月啊。”男生若有所思地重复,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数字背后的重量,“那后来……”
“后来我回国了,”夏知遥笑着打断,“他又在这儿多待了一阵。”
临走时,男生送他们到门口,诚恳地鞠了一躬:“真的谢谢你们!不只是帮我扔垃圾,还有这些!”
他比了个手势,笼罩整个公寓,笑意有些腼腆,“感觉突然对这个地方熟悉多了。不再只是个陌生的房子了。”
“别客气。”周越最后看了一眼客厅。
楼道里的感应灯察觉到寂静,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先是三楼,然后是楼梯拐角,最后是他们身后,光线如退潮般缓缓褪去,把他们推向楼梯口仅存的一小片昏黄里。
夏知遥转过身,仰头望向三楼那扇窗,暖黄的灯光透过半掩的百叶窗洒出,在防火梯的铁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男生的身影偶尔闪过,就像当年的他们。
“有点感慨吗?”夏知遥轻轻的问。
“有一点。”周越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平静,“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什么?”夏知遥侧过脸看他,街灯的光在她眼底闪烁。
“庆幸我们都走出来了,去了更远的地方,成了更好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忽然柔下来:“但最庆幸的是,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我们又回到了彼此身边。”
夏知遥的鼻尖一酸,有什么堵在喉咙,让她不得不用力眨了眨眼。
他们并肩往前走,走到街角时,周越忽然停下。
“怎么了?”夏知遥顺着他的目光回望。
他没有立刻作答,那栋公寓静静立在夜色中,红砖墙被路灯染成深褐色,每一扇窗后都藏着一个故事,而他们的,只是其中之一。
“知遥……”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纽约待了一年多。”
夏知遥的呼吸微微一滞,这是她最不希望周越回忆起来的日子,没有她的日子。
周越望着前方,眼神深沉而空:“我试过很多方法让自己忙起来。”他语气平静,却带着隐隐的疲惫。
“接最难的项目,凌晨两点还在和国内开会,白天和客户谈判,晚上看数据、改模型。”周越顿了顿,苦笑了一下,“一睁眼就是会议室的灯,一闭眼还是,好像只有那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才能让我暂时不去想别的。”
“有时候我连吃饭都忘了,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想起来,我忘了吃饭了。”他低头,看着手指,语气越来越轻,“后来我去健身,去游泳,去跑步,跑上十公里、十五公里……跑到肺要炸开,腿都麻了。”
“我以为那样就能好一点。”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只要让自己一直忙着,就能忘了你,忘了那间屋子,忘了每天早上你泡的那杯咖啡的味道。”
他笑了一下,笑得几乎有些自嘲:“但没用。越是逼自己往前跑,脑子越是空,越是容易想起那些细节。”
他抬头,目光落在窗外的黑夜里,“我闭上眼,就能看到你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你的头发上跳舞。”
他的声音发着抖,“你看着看着书思考,然后,突然抬头对我笑。”
夏知遥的眼眶开始发烫,她别过脸,假装在看街对面的涂鸦墙。
“最难熬的是下雪天。”他的声音变得更低,要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继续下去,“23年下了一场暴雪,整个曼哈顿都瘫痪了,我一个人困在公寓里,看着雪越积越厚,想起我们一起看雪的那个晚上。”
他停了很久,久到夏知遥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你说雪花像碎掉的星星。”他突然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觉得你就太文艺,现在才懂,有些美好的东西,确实会碎。”
“周越。”夏知遥终于转过身,泪水让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如果时间能倒流……”
“没必要倒流。”他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拇指在她的颧骨上轻轻摩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我们不是又遇见了吗?在北京,在纽约,在所有我以为再也遇不见你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夏知遥看着他,看着那个眼里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决心的男人,那些被时间打磨后依然锋利的爱,在这一刻重新亮起来。
三年前那个雪夜,他们错过的拥抱、没说出口的挽留、那些被小心翼翼压抑在心底的疯狂思念,此刻都在纽约深秋的夜风里,在这条他们曾无数次走过的街道上,得到了迟来的回应。
“周越。”走出几步后,夏知遥轻声唤他。
“嗯?”他侧过头,路灯勾勒出他温柔的侧脸。
她停下脚步,仰头望着他,那一瞬间,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微乱的头发,眼角细微的纹路,还有那双历经岁月仍清澈的眼睛。
“那年的雪,真的很大。”她说得很慢。
“是啊。”周越握紧了她的手,“大到我以为能把所有的路都埋掉。大到我站在窗前,看不见对面的楼,大到整个曼哈顿都失声了,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大到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路也被埋掉了。”
“但还是化了。”夏知遥说,语气里带着释然后的轻盈。
“对。”他转过身,完全面对她,月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出来,落在他眼中,“春天总会来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节轻轻拂过她的眼角,“雪再大,也挡不住春天。就像……”
他顿了顿,认真地寻找词句,“就像时间再长,距离再远,也挡不住该重逢的人再遇见。
夏知遥笑了,笑容从嘴角慢慢漾开,最后连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笑容里有释怀,有感慨,有失而复得的珍惜,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啊,春天总会来的。”她重复着这句话。
哪怕要等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哪怕要绕遍半个地球,从纽约到北京,再从北京回到纽约。
哪怕要经历无数个孤独的夜晚,那些辗转反侧的凌晨、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时刻、在人群中突如其来的空虚。
但春天,还是来了,就像此刻,在纽约深秋的夜里,在这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街道上,他们十指相扣,肩并肩地走着。
远处帝国大厦的塔尖闪烁着光,整座城市的灯火在他们脚下铺开,像一地碎金。
风吹过,带着秋天特有的清冽,也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那是春天的预告,藏在季节深处,等待破土的时机。
因为有些人,有些爱,就像春天一样,无论经历多么漫长的冬天,总会回来。
总会的。
第118章 Chapter 118 真服了你们俩……
离开纽约那天, 是个大晴天,天空被洗得通透,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 在玻璃幕墙间跳跃成细碎的光斑。
夏知遥站在酒店门口, 一手扶着行李箱,微微仰头, 她眯起眼,眼底映着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
“又在想什么?”周越从司机那边走来, 语气带着刚收尾的余温。
她转头笑了笑:“在想,上次从这儿走,天阴得像要塌下来。”
“是啊, ”他顺着她的目光抬头,“那晚下大雪。我整夜没睡,看着雪一点点把街都埋了。”
夏知遥的笑意微微一顿, 有点平静,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这次是晴天。”她轻声说。
“说明该过去的都过去了。”他温柔的说。
去机场的路上, 纽约在车窗外一帧一帧退后,中央公园的树叶全黄了,金、褐、橙红层层叠叠, 风一吹, 落叶翻起又落下, 发出细碎的声响。
阳光穿过枝桠, 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影子, 随车速闪烁,像碎裂的琥珀。
夏知遥靠在车窗边,手肘撑着窗沿, 望着窗外,忽然笑了一下:“奇怪,以前来纽约时,总觉得这地方像个梦,遥远、不真实,一伸手就要碎,现在再看……”她顿了顿,“也就是个城市而已。”
周越侧过头,看着她被阳光勾勒的侧脸:“那说明你醒了。”
“醒了就该回现实了。”夏知遥点了点头,像是在告别。
“现实也挺好。”他的声音平静,却让人安心。
她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四目相对,笑容里有温柔、有默契,也有种他们都懂的默然心意。
机场里,登机广播一遍遍响起,英语、中文、西语混合着在大厅回荡,人流穿梭,行李箱滚动声此起彼伏,像城市的心跳。
他们停在安检口前,夏知遥低头看登机牌,纸张在灯下泛着冷白的光,登机口、座位号、起飞时间,那些数字忽然显得格外具体,像在提醒什么不可逆转的事。
她抬头,语气轻得像闲聊:“这次回去,你又要忙项目吧?”
“会忙的。”周越点头,顿了顿,又抬眼,“但肯定有时间陪你。”
她笑了,嘴角和眼睛一同弯起:“那我等你。”
飞机缓缓滑行,跑道在午后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笔直地伸向天际,窗外的景物开始迅速后退,航站楼、地勤车、停机坪上的飞机,全都模糊成流动的色彩,仿佛一卷被倒带的电影。
远处的哈德逊河闪着浅蓝的光,曼哈顿的楼群缩成火柴盒大小,影子被阳光拉长,像旧照片的边角,被时光轻轻卷起,慢慢淡出。
“晴天真好。”她轻声说,语气里有种卸下负重后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