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翌日清晨,街道上长风萧条,从车上下来后呼吸仍有寒意。
电梯上行,直达Ashera。
前台接待员是个年轻女生,刚毕业就通过校招进来的,第一天上岗,看到程明笃的面孔,愣了很久,才缓缓起身询问:“请问先生找谁?”
程明笃的目光掠过玻璃门内的一排排工位,陆陆续续有人落座上班,唯独那间办公室空无一人。
说明来意后,前台有些为难地抱歉道:“不好意思,叶总请了长假,核心事务都已经交接了。”
“多久?”他喉咙发紧。
“半年。”
*
傍晚,程明笃站在叶语莺的公寓楼下,在黄昏中按响门铃,始终无人应答。
最终是被一个陌生人接起,对讲里传来一位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找姓叶那姑娘对吧?她前几天已经退租了,我来收房的。”
对讲里的男声干脆利落,像是例行公事般的通知。话音一落,伴随一声清脆的“滴”,电流切断。
程明笃站在楼下,耳边骤然空了。
昔日人来人往的公寓楼,此刻陷入死寂。
暮色缓缓沉下来,晚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退后半步,仰头望去——高层的窗户紧紧闭合,厚重的窗帘遮得严实,看不出一丝人迹。
分明是春日的黄昏,空气里却带着萧索的凉意。胸腔里的躁意翻涌,他却只能压抑着,唇线绷直,眼神沉黑。
程明笃站在原地良久,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冷冰冰的提示音一遍遍重复,像一把钝刀,反复割在心口。
他沉默片刻,又转身拨给了几位Ashera的高层。电话里得到的答复几乎一致——叶总在出国前,已经将所有事务交接完毕,并没有留下额外的联络安排。
租约解除,电话关机,工作交接,包括当时对他的求助,两人之间的相处,以后后面的关系切割,一切环环相扣。
她像是早已算好退路,随时做好将自己从这个城市里抽离的准备,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太干净利落了,冷酷得不像常人。
他找到了她的私人邮箱,里面早已设置好自动回复,“请假中,邮件将无法及时处理,请联系Ashera官方邮箱。”
为什么,这么突然。
仿佛连整个城市都默契地替她守口如瓶。
*
另一处,白色病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味道她已经习惯了。
叶语莺安静地靠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营养液,身侧的病历夹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术前调理记录。
她的手机点亮耗尽还没腾出手充电,放在抽屉里。
签证仍在有效期内,她正等待赴德航班的确认邮件。
没几天了。
她知道,任何人打电话来,得到的都只会是冰冷的提示音。
那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在真正踏上那趟航班前,如果她接到某个人的电话,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解释。
她也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都是病弱之躯,就不要平添纠结了。
国内的医生叮嘱的调理没有完全结束,但是可以回去后让医生制定更适合她的术前方案。
黎颂周五上午上完班,就直接飞了国内,在江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正好陪叶语莺一起登机回去。
夜色沉重,江城机场的候机楼内,人流稀落,电子屏幕上的航班信息一行行闪烁着。
黎颂推着行李箱,手里还提着保温壶,眉宇间有些凝重,低声道:“慢慢走,时间很充裕,毕竟提前了五个小时过来。”
她忽然停下脚步,低声对黎颂说:“这次手术,会可能发生什么?”
“……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但是我不能打保票。”
叶语莺点了点头,唇角抿紧,似乎想说什么,却迟疑了。
还没到托运的时间,两人坐在灯光明亮的机场内,冰冷的白光照得她心口没有半点暖意。
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被拖曳着,随时可能就被拽下地面。
她忽然转过身,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犹豫:“黎颂……你能不能,再给我打一针封闭?”
黎颂愣了片刻,脸色立刻沉下来:“现在?你疯了吗?你这状态根本不适合再折腾。”
她没有继续说话,而是靠着椅背闭目沉思,嘴角只有愁绪。
“你带了吗?”她又问道。
黎颂直截了当给了否定的答复。
叶语莺一眼看穿:“你带了,对吧?”
“我清楚。”她低头,手指在身侧轻轻蜷缩,眼神幽静,“可是这次,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能完整地站立、走路。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愿意,我知道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愿意,就这一次……”
空气凝固。
黎颂的指节在保温壶壁上绷紧,沉默许久,眼底有难以掩饰的为难与隐痛。
“语莺,你明知道这东西只能缓解痛感,会掩盖伤情。如果术前情况恶化,你连手术台都可能上不去。”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有种不顾死活的坚定,“所以才说是最后一次。”
她望着他,目光近乎恳求,又带着一丝决绝:“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术后我有可能彻底不能站起来……那样的人生太绝望,也太遗憾了。”
黎颂闭上眼,像是做了极艰难的抉择,终于低声道:“……行,你能接受所有的后果就好。”
他转身去取随身带着的小药箱。
他原本打算只在紧急情况下备用,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刻屈服。
十分钟后,针管里缓缓推入药液。叶语莺的呼吸微微颤抖,指尖却死死攥着椅背。
“稍微忍一下。”黎颂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咬唇,眼角泛红,强自忍耐,可是随着药液的推入,她嘴角竟然缓缓绽放出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药效渐渐涌上来,僵硬的肌肉像被松开了枷锁,她轻轻抬起腿,试着缓缓站起。
这一刻,她背脊挺直,像终于挣脱了囚笼的鸟。
她的眼里有泪光,脸上却浮现出笑容:“谢谢你。”
黎颂带着惭愧别开视线,手心紧得发白。
叶语莺缓缓站起,身体在灯光下微微颤抖,却不需要倚靠任何东西就能站立。
她在候机厅冰冷的地板上迈出一步,又一步。
药效的支撑下,她的步伐竟然出奇的稳。
哪怕明知道只是昙花一现,而且这背后将是极大的代价,她仍抬起下颌,像是终于夺回
了命运里属于自己的一点尊严。
她无比珍惜自己此刻能站立的机会,每一秒都尽情体验。
远处,有旅客经过,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走远。
这场小小的奇迹,只属于她自己。
黎颂跟在身侧,手掌紧张地半抬着,生怕她忽然跌倒,却始终没上前扶她。
她转过身来,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是久违的、明亮的,哪怕只是因为一瞬间的幻觉。
“黎颂,谢谢你的成全。”
黎颂的喉结滚了滚,沉声应道:“嗯。”
可他眼底深处的酸涩,却被隐在了眼底。
一针,换来的,是她一次完整的行走。
叶语莺重新坐下,肩背挺直,拿出手机,她指尖停在输入框上,迟疑了很久,才一点点敲出字。
【程明笃,你醒着吗?我还有几个小时就飞德国,我想见你。】
发出去的瞬间,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
她轻轻闭上眼,把手机扣在膝上。
黎颂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这才是她的执念,粉身碎骨也要完成的执念。
短信发出的几分钟后,程明笃站在自己阳台上,冷风灌入胸膛。
他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消息,整个人骤然僵住。
下一秒,他攥紧车钥匙,转身下楼。
程明笃一路疾驰,几乎没机会看表,方向盘被他握得死死的,每个弯道都尽可能快速通过。
驶入停车场,他猛然拉紧手刹,下车几乎是跑着往候机楼冲去。
他唯恐自己就迟那么一分钟,就可能见不到她了。
叶语莺等在原地也很忐忑,这期间办理好了托运。
她不知道程明笃赶过来要多久,她害怕这一次站立他没能看到。
安检处的长椅上,叶语莺支着身体紧张地张望,掌心里扣着手机。
药效让她的双腿依旧支撑着身体,可她知道时间正在流逝。
耳边的广播一遍遍播报着通知,她没心思听懂那些话。
就在她想着程明笃会不会赶不上的时候,抬头的一瞬,她的目光骤然凝住。
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