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咖啡杯,却发现手已经有些抖,杯沿碰在唇齿间,溢出了一点苦涩的液体。她没急着擦,任由那点苦味弥散开来。
程明笃、普罗米修斯、江昱然,几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一遍遍交叠。
她无法和任何人说出这种荒谬的心境。
她忽然觉得疲惫到极点。
拐杖立在桌旁,她伸手去扶,动作却比想象的更慢,手臂肌肉像被抽走了力气。她咬牙,依旧保持着体面姿态站起身。
咖啡厅的落地镜里,倒映出她削瘦的身影,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以及硬撑着的背脊。
她拎起文件袋,朝外走去。阳光映在她肩头,她却觉得每一步都沉得要命。
舌下的止痛药苦味在口腔蔓延。
*
除了赤杉资本所在的大厦,叶语莺打了个车,准备折返公司。
眼下正好是下班高峰,屏幕上的打车软件不断在转圈圈,显示前方还有二十五名排队等候的顾客。
叶语莺换到另一个定位,想看看能不能尽快打到车。
“语莺?”
一个熟悉又意外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她侧过身,竟看见林知砚正从隔壁大楼走出来。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眼神里仍带着白日会议的紧张,却在看到她时,明显柔和下来。
“好巧。”他快步走来,笑意带着一丝真挚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附近?”
“刚见个投资人。”她淡淡回答,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知砚察觉到了,却没有追问,只顺势说:“我正要去见咱们高中的一位老师,好多年没见了。要不要一起?她当年也教过你。”
“是哪一位?要不要提前问一声?”她问。
“到了就知道了,没关系的。”
叶语莺愣了愣,本想推辞,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但是想到自己在江城停留的时间也不多的了,顺便叙叙旧好了。
想着现在是下班高峰,回公司至少也要拥堵很久,于是点头:“好。”
他们一起驱车前往一家安静的餐厅,暖黄复古的光线,氛围静谧而怀旧。
走进包间时,叶语莺还没来得及适应光线,就听见一个温柔熟悉的女声笑着唤:“知砚,你来了。”
随即,那声音略一停顿。
叶语莺抬眼,看见多年未见的凌南霜,她依旧端庄,身着素雅长裙,眉眼间的温柔气质和当年在画室里执笔讲解的模样几乎重叠。
只是如今,她成了气质更清透,眉眼更藏锋的女人。
凌南霜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掠过,笑容不减,却带着微妙的打量:“这是……语莺吧?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凌老师好。”叶语莺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淡。
林知砚随口介绍:“我和语莺刚在楼下碰到,就一起过来了。”
凌南霜点点头,目光却在叶语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一瞬,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叶语莺心知她在透过自己看什么。
几句寒暄后,林知砚被打来的电话叫了出去,只剩下两人同处一室。
短暂的静默里,凌南霜端起茶杯,轻声问:“你最近……和明笃联系多吗?听说他这些年很忙,身边是不是有人了?”
叶语莺接着昏暗的光线抬眼看了凌南霜一眼,才知道凌南霜这些年其实也没有忘记程明笃。
叶语莺心口一紧,手指扣在拐杖冰冷的金属上。她抿唇,装作若无其事,淡声道:“我不清楚。”
“你帮我旁敲侧击问问吧,我在江城的画廊找了个职位,其实是想……”她有些落寞又优雅地笑了笑,半开玩笑道,“看看能不能有一天在江城偶遇他。”
叶语莺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紧张,手心冒着汗,因为她心里有鬼。
十多年前她就知道程凌两家有意联姻,但是当时程明笃和凌南霜没有谈拢,后来她升入蓉城一高之后,发现凌南霜竟然放弃新加坡的优质待遇来这么一所高校当个兼职的美术老师。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凌南霜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暗恋程明笃。
叶语莺当时小心翼翼地藏匿着自己的心,一边觉得程明笃就该配这样典雅的世家千金,另一方面她却又希望他们永远不要有重逢日……
她在这件事上,是有很多私心的。
叶语莺深呼吸一下,调整了心态,说道:“会的,他有空的时候会去看画展的,家里也藏着很多画作拍品。”
凌南霜扯出一抹失落的笑,“是吗……”
不多时,林知砚回来了。
叶语莺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借口去洗手间,动作略显仓促。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停下,冷水扑在脸上,湿漉漉滑过脸颊。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寡白,唇色薄淡,眼神里掺杂着压抑的慌乱。
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凌南霜那样不设防带着几分少女情愫地提起程明笃时,她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玩弄了心机。
这一顿饭没有再涉及其他的感情话题,大家都聊着当年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同学,很轻松的叙旧氛围。
散席时,林知砚去结账,凌南霜顺势和叶语莺并肩走出包间。
走廊里人声渐远,她忽然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真切:“如果你方便的话……能替我问一句吗?这些年,他过得……好吗?”
叶语莺心口骤然一紧,指尖收紧拐杖的力道,勉强弯唇:“嗯,我会的。”
话音一落,她几乎迫不及待地走向出口,避开了凌南霜的目光。
*
百越资本总部,顶楼会议室内,程明笃坐在长桌一侧,身姿端直,神情冷静地看着投屏。
对面坐着普罗米修斯的两位核心高管——CEO江昱然和CTO魏衡,旁边还有百越资本的合伙人作为牵线人。
会议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双方就脑机接口的下一步战略合作做了细致探讨。
江昱然滔滔不绝,话术极有资本市场的说服力:“程总,我们的产品已经进入闭环测试,预计半年内可以拿到临床批件。百越若能在此时入局,既能分担研发风险,也能在一线资本叙事里拔得头筹。”
程明笃微微颔首:“你们的算法架构我已经看过,思路不错,但量产环节仍然是短板。我的建议是不要一味强调愿景,先解决算力消耗与硬件冗余的实际问题。”
江昱然一笑,眸底闪过一抹傲然和自信,却仍保持客套:“
这正是我们希望能和你们合作的原因。”
程明笃没有回答,气氛一度趋于僵硬。
百越的合伙人适时打圆场:“今天先到这儿吧,细节我们后面再敲定。”
*
会议结束,程明笃去洗了个手,顺道走进茶水间接水。
推门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低声的交谈。
是普罗米修斯的两名中层,刚刚在场的随行人员。
一个人嗤笑:“说到底,Ashera不过是个半吊子的团队。那个叶语莺别以为找到了赤杉当靠山就能高枕无忧。”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冯霆那种人脑子坏了吧?居然真敢给她二轮融资。她瘸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她真的穿上自己的产品行走,这怎么去跟资本聊落地?”
“哈哈,也对。做外骨骼的技术公司,创始人都站不起来,还玩个什么?”
“是啊。说到底,她就是个……靠疏通关系撑起来的女创始人。”
笑声在狭窄的茶水间回荡,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程明笃站在门口,指尖收紧,推门走了进去,眼神却冷得像冰。
胸腔骤然涌起压抑不住的燥意,他抬手推门进去。
茶水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两人愣住,神色尴尬。
程明笃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眸色凌厉:“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什么‘瘸子’?”
空气一瞬凝固。
两人脸色齐刷刷变了。
“程、程总……”其中一个支吾,额头冒汗,“我们……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
“随口?”程明笃眸色一沉,锋芒逼人,“你们要是敢造谣,我立刻让江昱然亲自来听。”
两人对视一眼,慌了。
“不是造谣!”另一个急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事儿……是江总自己说的。江总当年也是他们德国的留学圈的,说叶语莺在德国留学时,出了很严重的车祸。她的腿伤,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遗症。我们……我们也只是听说过,不敢乱编!”
第一个人连声附和,“我们绝对没有乱说,更没有故意造谣她!”
程明笃盯着他们,目光像刀子一般,薄唇紧抿不语。
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几秒钟后,他冷冷收回视线,声音不带温度:“管好你们自己的嘴,流言和侮辱的代价,普罗米修斯承受不起。”
两人脸色煞白,不敢多言,匆忙离开。
茶水间只剩下他一人。
胸腔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一股无法排解的怒意与钝痛交织。他恨那些人轻佻的口吻,也恨自己直到此刻才拼凑出真相。
眼神中还残留着刚才逼视他们时的力道,他却忽然觉得,真正该面对的,是她这些年一人挣扎的孤寂与剑刃。
如果不是偶然听见,他是不是还要继续被蒙在鼓里?她为什么从未告诉过自己?是信不过,还是不愿让他分担?
程明笃阖了阖眼,努力压下翻涌的心绪,薄唇抿成一条线。
理智告诉他,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但心底那股几乎要将他撕开的冲动,已无处安放。
他静静盯着茶水间的咖啡机的反光,倒映出一张冷硬却阴影密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