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美国要读好几年,还要读博。”
方磊说得很直接,只差摊牌说不回来了。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聊天到半夜,每到假期他会回来看她。慢慢的,他就不在乎她了,最后一次回国,他说他们两人不合适,李文静倒在床上哭了一场。她知道,她没有钱,飞不过海洋,跟不上方磊的脚步。
很久以后,李文静才想明白,她不需要去追赶任何人的步伐,慢走或是快走都没有错,生命自有其节律,生生不息,这是蕴藏在肯尼亚深深的天意,在人类的发源地,这也叫做命运。困在时间之中的她,在还没意识的时候,不经意间总能遇到顾维祎停下的脚步,她要是走得太快,才会彻底错过他。
转了一圈,找不到顾维祎,发现他在车子底下修车。
“文静!文静!”
他叫她,李文静蹲下身,视线和他淡色的眼眸融为一体,他从车下露出个脑袋,包着当地人的花头巾,摘下满是油污的手套,伸出手挥动,“拉我一把,我陷在沙坑里了。”
他浑身脏兮兮的,裤腿一上一下卷着,沾满了沙土。脱下工装,他先去井水边洗了一把脸,接着和李文静坐在荆棘围墙边的长椅上。为了防止猴子、薮猫等野生动物骚扰偷东西,村庄筑了一圈半人高的荆棘墙,顾维祎在树下摆了一张长椅,给病人们候诊用。
树荫底下凉爽,摇曳的草中响起嗡嗡虫鸣,鸟儿吱吱叫着,在李文静面前跳着、啄着,远处江面上,不知道名字的成群鸟儿掠过江面,翅膀快速扑动,生动响亮啄开涟漪。看着这景色,李文静觉得现在不该说话,这么坐着,乘凉,就很舒服了。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还是他先开口,问她有什么事。
“川哥接了其他项目,你的项目以后就由我负责了。这是合同,交付第一期的设计费定金,我马上去办施工许可证。”
李文静从包里拿出合同给他,他接过合同,看也没看就签了,手指沾了几滴水,在封面留下浅浅的两个水印子。李文静收回合同,手摩挲着他留下的指印。
“合同不再看看?”
“你会骗我?”
“没有,只是你真的该看看,稳妥些。”
他轻笑说道:“电子版早都看过了,纸质版你给我签的,我还看什么呀。”
“你这性格,要是在中国,早都被骗得裤衩子都不剩了。别说电子版、纸质版,就算是签定了合同,也有一百种理由坑你。”
“真心才能换真心,我给你治病,你也不会骗我,我相信你。”
顾维祎抬起眼睛注视她,此时,她却不敢看向她,一股滚烫的风蓦然跑遍肌肤。
李文静低下眼睛,“川哥说你给我们开的药,比城里的医院还便宜,是个好人,对了,上次买卫生巾的钱,你是不是都没算进去,我该给你的。”
“不用了,除了你,还给安娜她们都买了,真心怎么也得花点钱吧,不能光靠嘴巴说。”
这话逗笑了她,她伸直了双腿,望着天空成群飞过的鸟群,心中轻松得仿佛也要飞起来。
“我要真骗你呢?”
“还能怎么办,认倒霉吧。”
他笑了起来,李文静跟着他笑,他问她在笑什么。
“想到读书的时候,出去兼职,日结一百二,老板赖账只给了一半,我才不认倒霉,叫了几个一起兼职的同学在他店里发疯,闹,不让别人进来吃饭,他还是给了。”李文静笑着说,“发疯,真有用啊。”
“你的生活真是……丰富……”顾维祎想了想,没琢磨出合适的词,路边有女声唤他们。
安娜,鲁丝还有三个穿花布条纹裙子的年长妇女捧着篮子路过,对他们打招呼,安娜给李文静送了一条编织手链,李文静刚拿出钱包,她们笑着跑了。
“我这条头巾也是安娜她们送的。”顾维祎说,“她们做手工品,织布,手链,项链,有人定期来收,一趟能赚到不少,你要是想买点其它的,直接问她,都是很好的人。”
李文静说:“来非洲之前,不少人都担心我,说非洲很穷,国外很乱,好像我一下飞机就会被黑人抢劫,被强暴,被杀掉,真的来了,发现世上都一样,有好人,有坏人,我以前去工厂打工,没有公交车,坐摩的开到了村里小路上……”
说了一半,李文静发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自从那晚过后,对他多了一份信任与依赖,在顾维祎面前总是不经意会说许多话。他问摩的是什么,还在等她说下去,而她已经换了个话头,问他:“你为什么来非洲,来肯尼亚?”
“木塔沙不是说了,差点被狮子吃了,罚金交得没钱了,后来留在肯尼亚了。”
这话肯定是骗她的,她察觉到,他的温柔善良,作为医生令人信任,如沐春风,同时,他也在极力隐藏自己,他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她想更了解他。
“我才不信,谁没事来非洲啊?”
“真的,喜欢来就来了。”
“那你父母不反对吗?”
“我爸爸不管我,我妈妈……”他抿了抿嘴唇,“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
李文静心想,大概上次提到妈妈给他取的名字,他才落泪了,心中存了些歉意。
“没关系,就算我妈妈还在,她应该跟她男朋友在一
起吧,要不在世界哪里旅游,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哪会管我什么。”他叹了口气,“文静,我不是我妈妈的唯一,我也发现爸爸妈妈不是天生就爱小孩子,爱都是有条件的,意识到这一点,我哭了很久。”
“这是真的,我家就是钱在哪,爱就在哪,我给家里打钱,他们比以前爱我多了,特别是打钱的日子,这个月打得要少了,要少爱我了。”
李文静淡淡地说着,顾维祎注视着她,看得有点儿入神,随意扎了马尾辫垂在背上,露出的一只耳朵白白的,脸庞的皮肤被晒成了棕色,比刚来时瘦了很多,眼睛下的黑眼圈生了几条细纹,她并不特别漂亮,她的魅力来自于天然的姿态。顾维祎心里其实也有个疑问,他对她好奇,老是不自觉在她面前说许多话,一种抑制不住的分享欲。
李文静感受到他的目光,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被他直勾勾的视线吓了一跳,连忙转开了眼睛,低下头微微笑了笑。
第8章 他被砍烂了脖子
医院及其配套项目的建设,需要先去城镇所属的县里办施工许可证,保罗神父和顾维祎陪她一块去县里,不巧碰到许多人抗议,包围了市政厅,施工证没办成。
“出什么事了?”
保罗神父说附近勘测到了油田,附近的几个部落大打出手,想捞这笔黑色黄金。他们离开市政厅,神父把车停在县里的教堂边,拜访他的朋友。顾维祎在教堂做了一会祷告,李文静不信什么教,在外面等他。
顾维祎走出来时,李文静正在把手里的纸团揉成一团,松开,接着揉。
“你祷告好了吗?原来你信基督啊。”
“也不算信,只是上次你生病,我向他祷告了,得来感谢神。”
“上帝还能管我呢,行吧,其实中国人不信什么教,但遇到什么神仙菩萨,总要拜一拜,只求赚钱发财。”
李文静两只手握在一起,装模作样拜了几下,“上帝您好,我是善女子李文静,请让政府的做事效率提高一百倍,保佑我们的施工许可证快点下来吧。”
“我没那么着急,下周再来也不迟,要不要逛逛,还是喝点什么?”顾维祎看向街头的咖啡厅,“coffee?”
“不喜欢喝咖啡,跟涮锅水一样。”
李文静的目光停在街头的烤肉店,外面挂了一只大鳄鱼,露天烧烤架冒着烟火气,炭香十足。四个厨师正在割肉,刷油,烧烤,服务员进进出出上菜。
顾维祎笑道:“我知道了,你想吃烧烤,有胃口吃肉,说明你好得差不多了。”
“早就好了。”
进门后,穿着花裙子的黑人小哥很热情,他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顾维祎说他是法国人,小哥吹了声口哨,大厨从烧烤架后露出头,声音洪亮,炫耀自己是在法国学的料理,非要给他们送个烤鹅肝。
“烧烤有牛羊这些常规的,还可以吃鳄鱼肉,都是自助,这个旗子立起来表示你吃饱了,不然服务员会一直上菜。”
他把小旗子推到李文静手边。
李文静说:“男生吃得更多,你拿旗子。”
“你都不吃了,我一个人吃还有什么意思?”
“这也不会是你们巴黎礼仪吧。”
“没这种约会礼仪,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怎么约女孩子好。”
李文静试探着问:“这算是约会吗?”
“你说是就是吧,”他微微笑着,“要是约会,等下让我请你。”
“我不要你请我,不过我会尽量让你多吃点,不那么亏钱。”
上了一堆烤肉,大厨亲自上了个鹅肝,还端来两杯特调的气泡甜酒。
李文静摇了摇酒上的气泡,说:“大白天就喝酒,晕乎乎的都做不了工作了。”
“我也不习惯大白天喝酒,除非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来两杯伏特加,醉得起不来了,最好。”
“什么时候不高兴?”
“不想活的时候,就喝酒,醉过去,相当于死了一次,最温和的死法。”
“不想活?”
“很多时候,比如我养的小白鼠突然全死了,我也想死了算了,真对不起这些小科学家。”
李文静笑了起来,“你这么能会逗人开心,是不是特别受女孩子欢迎,有很多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
“真的假的,我才不信,要求太高了吧,牛津哥。”
“我没什么要求。”
“嘴上越这么说,其实要求越高。”李文静只当他又开在玩笑,也打趣他,“没有女朋友,那就有男朋友了咯?”
“啊!那更没有了。”他说,“你才是男生和女生都喜欢那种类型吧。”
没问出任何感情经历,说什么,他都笑嘻嘻一句玩笑都带过去了。他总是这样,跟谁都带着温柔笑意,对她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李文静心头有些闷闷的,低头吃烤肉,不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把其他人的玩笑话都当真了,快三十了,遇见一个对自己特别好的人,还在幻想爱情的东西。因为她能意识到他身上的矛盾,她希望他能说出来,而非说谎。
说到底,他不过是工作上遇到的甲方,工作不该带入太多个人感情,把眼前的项目处理好才是正事,至于他,以后也许再也不见了。
李文静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对工作,对男生,她始终怀有理性。
立起小旗子后,服务员把账单给顾维祎,还没等她说分开付,他抢着付了钱,李文静只得说下次请他。两人走出餐厅,一个黑人弯着腰从他胳膊的缝隙慢慢摇了过来,说到家里两个小孩子,一个残废的老婆,声音抽抽搭搭,顾维祎给了两张钞票,然后与他碰了碰拳,黑人眉头展开,也向李文静伸出手。文静只蜻蜓点水一般跟他碰了碰拳头。
等他走后,李文静擦了一把刚刚与他碰过的手背,对顾维祎说:“你也太心软了,在我们国家这种人都是骗子。”
“他很可怜。”
“他完全可以去工作,总能养活自己。”
“很难,这里没有那么多工作岗位,不是他们努不努力的问题,世界很割裂,也许不是非洲的问题,是外面的世界走得太快,强制所有人都在同一套规则里活。”
“也不能全怪规则,就算不是人类社会,在原始森林,大家都要想办法活着,规则就是这样,改不了。”
顾维祎叹了口气,“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吧,出来吃个饭,太沉重了。”
李文静便不说话了。
他换了个话题,问她这家店口味怎么样。
“一般,还法国大厨呢,肉烤得干,再软点、多点汁水就好了,蘸汁还行,酸酸辣辣的,不沾汁就不好吃。”
“估计在摩洛哥学的吧,”顾维祎说,“真正的法国大厨,就在你眼前。”
穿白大褂的,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厨师。
顾维祎在海上烧烤,渔夫刚捞上来的鲜美海鱼,龙虾,立马被送到烧烤架上。
村庄教堂,诊所里的人,单位里的人,众人开车去海边聚餐,并带了帐篷过夜。烤肉摆得整整齐齐,盘子一落下,坐在沙滩上的人眼睛放光,筷子纷纷落下,一扫而空,有些游人过来看热闹,顾维祎也招呼他们一起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