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他拦住她,甚至打翻了桌上的咖啡,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打在她的脚面上。他握住她的衣角,“family,dad,我都很失败,我没有想害他。他是个脆弱的孩子……”
他顿了顿,“真的,所有的,都只能那么做。”
“你真的了解他吗?知道他的工作多危险吗?有疟疾、刚果病毒、埃博拉、艾滋病,寄生虫、细菌、病毒,一不小心就要命。他才不脆弱,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李文静说着,嗓音也哽咽起来,“最伤心的,是被所谓的家人伤害,他那么相信过你。”
咖啡凝结在李文静脚背上,黏糊糊的一片,像是月经的血流了下来。她刚抽过纸巾,古斯塔夫却抢先一步掏出手帕帮她擦掉了咖啡渍。
他跟她道歉,佝偻着身子,李文静低头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心里酸酸的,她意识到自己和顾维祎一样,对古斯塔夫生出了许多复杂的感情。
“没关系,顾医生肯定没事,他会回来的。”
“Why?”
“我相信他,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很会给人看病,知道怎么在这里活着,还有,他……”
李文静本想说“他不会抛下我”,不然她得追着他臭骂一顿。不过现在就想骂他一顿,拿出手机正想给他留言,一个陌生来电打了进来。
她担心是诈骗电话,第一个没接,马上相同的号码打过来了第二遍。
“滚蛋!这时候想起我来了!”
李文静骂骂咧咧接过了电话,他的名字还没喊出口,对面先传来女孩的声音,居然是安娜。她在电话那头哭,李文静按紧了手机,连忙问她发生了什么。安娜说夏尔在发抖,控制不住抖了好几分钟,其他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怕他是癫痫,她不知所措,只能问李文静怎么办。
李文静心脏早就像被小猫爪子抓挠一样,裂得满是鲜血,嘴上却怕吓到安娜,一边掐着拿手机的手臂,一边对她说:“别着急!没事的,让他平躺,对了,抱抱他,轻一点……”
李文静这边还在说安慰的话,古斯塔夫也接了一个电话,聊了几句挂了。李文静一直指导安娜,大概过了十分钟,听安娜说他已经没事了,她才平复了心情。手臂正隐隐作痛,她放下掐着的手,发现胳膊已经多了几个指印,嵌在皮肤上,慢慢回弹时血流了出来。
她意识到她依旧很想他,她还在爱他,于是连忙问:“他还能跟我说话吗?”
“对不起,通话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对面又是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说的是中文,听到熟悉的语言,李文静也愣住了,问他是谁。
“李小姐你好,我是陆丛,联合国维和部队特别行动队三队队长,放心吧,顾医生已经没事了,安娜在照顾他。”
“我想和他说话。”
“现在没时间了,下次吧。”说着,传来两声枪响,他继续说道,“我要去执行任务了,这样,李小姐,明天早上八点,你给我打电话,记得要准时。”
“我才想提醒你别迟到了……”
话还没说完,陆丛那边电话挂了。在手机的“滴滴”声中,李文静依旧没放下电话,仿佛盼着他马上能打过来。直到古斯塔夫拍她的肩膀,提醒她放松下来,李文静才送了口气。他还说她脸上都是眼泪,轻轻抱了抱她。今天经历那么多事,李文静的确没力气了,精神上的发条稍微松一点,强装的镇定被打破,这些日子内心的委屈便全部涌了上来,她嚎啕大哭,鼻涕眼泪都粘在了古斯塔夫的衬衫上,他拍她的背安慰她,口中念叨着没关系、没关系,想哭便哭,把他当爸爸就好了。
尽管他不是父亲,在顾医生那里还是个很烂的父亲,而且她真正的爸爸也从没这么做过,却安抚了她内心此刻的不安,她一时觉得自己也很烂,以卑鄙的方式在享受这一刻的关爱,就算对方是个烂人。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她连忙从他的胳肢窝下钻出来,抽来纸巾擦去脸上的泪水。
古斯塔夫先是问她怎么样,接着又问顾维祎怎么样了,李文静说他已经好了,古斯塔夫叹了一口气。
“菲利普给我打电话,说见了夏尔,聊了两句,他晕倒了。”
“是小菲利普?”
古斯塔夫点了点头,“他们准备竞选,所以来非洲走走。”
李文静沉默着,不在搭话。在刚刚那个拥抱过后,仿佛再跟古斯塔夫多说一句话便是在背刺顾医生。她想清楚了,明白最深的伤害,是来自于最亲密的人——上次和他吵架,两个人都有错,只要他还爱她,她也在想他,他们还有机会好好谈谈。
她一声不吭走了,古斯塔夫追了出来,依旧在问顾维祎的情况。
“你不该问,你是最没资格问的人,在这件事上,你也是加害者,和小菲利普没什么区别。”
李文静说着,眼睛又是一阵发酸,见古斯塔夫又掏出手帕,李文静生怕又陷入刚才餐厅里的窘迫中,往马路走了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回头说:“你太假了,我不需要!你只谈利益,钱,你看看你把他害成什么样了,现在还要害他一次吗?”
他拼命解释他不知道小菲利普会来,都是巧合,他不会害夏尔。
李文静没听他的解释,转身往街角走去。
说了那么多,他还是没变,一切索然无味。
等不到的回信,打不出的电话,感情在多数时候的错位,常常是自以为是的深情和一厢情愿的付出。
第53章 我说了我没跟你分手
边境难民营窒热的黄沙扑面而来,塑料布的帐篷扎在沙上,这里没有一棵树,都被砍伐搭成了帐篷。哪里都是沙子,水壶里没有水,黄沙卡在嘴唇开裂的口子上,粘在头发、耳膜、眼睛上,一睁开眼便是荒凉,耳畔始终萦绕黄沙呼啸声,一开口喉咙深处细碎的生涩在刺痛。
在一片黄沙漫舞中,李文静走进维和部队驻扎的营地,几个外国大兵走过,斜着眼睛看了她两眼,拦在她面前叽里呱啦问她找谁。他们比她高了许多,人高马大遮住了眼前的骄阳,她捏紧手里的包,正准备问,只见两人缝隙中,一个中国人从背后的帐篷走来,他大声说这是工程师,她对眼前两人点头,连忙向他小跑了过去。
“李小姐,你好。第一次见面,我是陆丛,这里基本情况你也了解过了,条件就这条件,每天不停收难民,缺水,缺粮食,什么都缺,上面打算再开一块营地,由我们队负责安全。”他望着身旁走过肤色各异的士兵,说,“不用太拘束,我们队许多中国人,有几个亚洲人也会讲中文,你们单位有问题,随时联系我们。”
他的肤色很黑,面部线条粗犷,讲起话来却很细致。李文静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叫她去一旁阴凉的帐篷里说话。
李文静边走边说:“的确有很多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水,没有水,大家没法活下去。”
她拿出图纸,给他指打井的位置。这里的地质条件很差,沙化严重,本身只是个废弃的城镇,没有水,没有粮食,他们这一周来打了十几口井,也是收效甚微。雪上加霜的是北边的国家在不停内战,难民一直涌入,李文静直接告诉他,几百米的水井没办法满足越来越多的人口。她拿出一个最大胆的方案,打上几口一千米以上的水井,才能至少满足所有人的需求。
陆丛点点头,“这么深的井,跟矿井一样。”
“是!我的问题是拿什么打?像这样的井需要打石油的重型钻机,陆队,你们能提
供吗?”
“我帮你联系,不用担心,缺什么尽管说。”
“我……”李文静下意识咬住嘴唇,还是问出了那个名字,“顾医生他怎么样了?”
“一起去看看吧。”
前几天陆丛才跟当地一队闹事的青年党干了起来,手臂受伤正要去联合国的医疗营换药,骑摩托载上了她。问他因为什么闹事,他说水一直都是最大的问题,当地人和难民因为水摩擦不断,他也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个大难题。一路黄沙滚滚,当他们到医疗营时,李文静的鼻腔早已经憋满了沙子,只能用衣袖擦了擦,没有水,澡也洗不了,做什么都得节约用水。
他们问里面的医生和护士,顾维祎却不在,他刚出去了,最近他每天都不会呆在营地里,而是去帐篷给看病。
正在等医生过来,顾维祎忽然推开门走进来,视线从李文静脸上滑到身旁的男人身上,“你们军人也得在外面等。”
陆丛笑着说:“医生,这话说的多见外啊?就换个药的事,两分钟就好了,咱们什么交情啊?”
“外面等着,要不找别人。”
他撕下草纸的一角,写了个潦草的号码递给陆丛,然后吩咐安娜带下一个病人进来。
诊室旧帆布帘被掀开,灼热的空气涌入,护士安娜和一个老妇人搀扶着下一个病人进来。那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瘦得惊人,嶙峋的骨架几乎要刺破干燥乌黑的皮肤,腹部却高高隆起,像一颗熟透后即将腐烂的果实。她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短促而痛苦的吸气,腹部显然沉重得难以承受。
她被放倒在简陋的检查床上,躺下的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放下一个易爆的容器。李文静转过身去,不忍心再看,安娜拉上了床边的帘子。顾维祎问她的病情,那两个女人听不懂英语,也听不懂法语,安娜在一边帮她们翻译。李文静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跟她想得一样,没有干净的水,这里许多人都得了寄生虫病。
她往帘子那边靠了几步,默默注视着他工作。他正在给她抽血检查,接着用一根穿刺针,从腹壁刺入腹腔,女人呻吟着,他们安慰她的情绪。检查完后,顾维祎先是让安娜给她补充一点营养和水分,再是开了药。等他看完这个病人,抬头见李文静还一直站着,目光相对,他的嘴唇动了两下,又是埋下头去整理病历,李文静走到他桌前。
“我不用去外面等吧,我不是来找你治病的。”
“文静,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可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对不起,你也都看到了。”
“我没有跟你谈感情,是跟你谈工作。”
他愣了一愣,抬头望着她,又好像丢了脸一样把脸一歪。
“那……”
“你的病人是因为水才生病,现在难民营多缺水,你不是不知道,渴了只能喝有细菌和寄生虫的脏水,没有干净的水,你治再多人,工作到累死还是没用。”
“你有办法吗?”
“我来这不是为了你,是带着单位难民营援建的任务来的。”李文静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他的脸颊似乎抖动了一下,李文静接着说,“这一周,我们打了很多水井,再怎么打,都赶不上人过来的速度。除非打超过一千米的深井,这得用到石油钻井机,我已经给领导打报告上去了,陆队长也答应帮忙,可这事审核流程太多,从我们单位到总部,总部到兄弟单位,再上报国家,外交请示……这些流程走下来至少得一个月,而现在最近的钻井机,你知道在哪。”
“古斯塔夫?”
李文静一说,他便都明白了,眉头紧锁道:“不可能的,上次人打起来,他连一点赔偿金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一口石油钻井机,会有许多损失。”
“我瞧你跟我分手后,越来越不行了,”李文静冷笑了一声,“以前连新闻都会写,对付古斯塔夫,对付我,让油田全停工,现在请他出一台石油钻井机倒不会了,请今天考虑下吧,谢谢你。借不到也没关系,我只是尽量争取资源,拜托每一个能帮我的人。”
说罢,李文静正要走,顾维祎跑到她身后着急地说:“你误会了,我没有说要跟你分手。”
李文静被他拦在门口,抿着嘴唇,不愿多谈一句。对她来说,那天,他已经说得够多了,再聊下去,对两个人只是折磨,但是她心底到底是舍不得他,就这样,看到他一切都好便足够了。
“我还有事,你赶紧给陆队长处理好伤口,我还要坐他车走,好多工作没做。”
李文静走到营地外,手在烟盒上摸来摸去,她想抽烟,可这块是医院,她忍着,等到陆丛包好伤口出来,顾维祎跟在后面,两只手搓着望向她。
“就走了?”陆丛看着顾维祎,话却是对李文静说的,“你男朋友不都送出来了,我在外面听你们吵架。”
“分手了。”李文静淡淡地说,也不看他。
“我说了我没跟你分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他在身后喊道。
李文静没听顾维祎的解释,上了摩托车,头也没回。陆丛开得慢,说:“顾医生还在后面看着,真走了啊?”
“走都走了。”
“想回去我可以掉头。”
“陆队,你没那么闲吧。”
“是忙,喝一杯的时间还是有的。”他说,“要是换个地方,我现在就带你去喝一杯。”
李文静听着他在哈哈大笑,心里有些生气,呛他说:“酒就算了,请我喝水吧。”
“你们理科生太精明,在这里,水比酒贵。”
马路上的石子还没清理干净,李文静不小心晃了几下,头撞到他的后背上。他说:“你可以抱我腰,像电影那样。”
李文静不动,他又笑着:“你也太不浪漫了,都不接我的梗。”
一群难民在他们面前走过,陆丛停车,他们却往后退了好几步让出路来给他先走。李文静笑他官威挺大,他停车下车,扶起一个老人让她先走,从口袋掏出两块糖给孩子,又有更多孩子伸手,他笑着说“没有了没有了”。
李文静在旁边看着,想起了第一次见顾维祎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给孩子发糖果,她把他送进警察局,忍不住笑了起来。十分钟后,陆丛回来,带来几个花花绿绿的石子,说是孩子们捡到的小石头,给他们的礼物,又问她在笑什么。
“没什么。”她收起了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也分享一下吧,别什么都憋在心里,你看你,平常都不笑笑,让我猜猜,”他打量着那群小孩,“你喜欢小朋友吗?”
“说不上喜欢,小孩吵吵闹闹的。”
“也是,现在好多都不要孩子,嫌带小孩麻烦。”
“我说的不是这个。”李文静也和他一起看着那些孩子们走过去,从他手心挑了一颗红色石头,像人的心脏。
“许多孩子很纯真,只是这个世界不真,很乱,不适合许多人生存。”
“所以我们俩有个共同奋斗目标——让世界更好些,我还记得我刚当兵时,满脑子为人民服务,现在都服务到非洲了,为全世界人民服务。”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亚洲,非洲,欧洲,美洲……”他掰着手指头数着,又对李文静露出一个笑容,“除了南极洲,好像都去过了,但是我觉得哪都不如家好,其实我想回家,我爸妈偏偏又是那种很传统的类型,他们儿子在外当兵,高兴都来不及,都叫我别回来,好好工作为国争光,你呢?”
“我妈今年走了,留下我爸,我弟,都得我来照顾,我觉得很累,那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所以我走了,不会再回去了。”
他愣了几秒,旋即道歉:“对不起。”
“没什么,我妈病很久了,迟早有这一天。我妈走了,我也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