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祎没笑,从她手上抢过了房卡。像是报复一样,李文静在脚边抖了两下雨伞,几颗雨滴沾到了他的鞋上,他问她:“晚餐吃了什么?”
“意大利菜,吃西餐,你爸对我真大方。”
“好吃吗?”
“好吃啊,”李文静说,“就是没吃饱,菜都很小份,又很贵,没吃饱也不好意思说。”
“附近有家烧烤Bar,去那再吃点?”
“我看是你没吃饭吧。”
李文静笑了笑,重新撑开伞。他没带伞,穿了件淡绿色冲锋衣挡雨。李文静将伞撑了过去,他很高,没打到他头上,只打到肩膀。她朝他靠近了一些,胳膊碰到他的手臂,顿时觉得脸颊上有些发热,又迅速往旁边挪了一步,尽量不接触他的身体。他的半张脸印在她眼中的余光里,像雕塑一样高鼻梁旁的眼光一抬,她脸上的热蔓延开来,扭过头去,让雨季的风带走这份羞涩燥热。
酒吧里电视机里正在转播球赛,两人坐在吧台上看电视,上了啤酒和烤串,李文静没喝酒,只点了桃汁。
“不喝酒吗?”
“不想喝,感觉跟上班一样,以前陪领导吃饭,总要劝酒,时间长了,就讨厌喝酒了。”
“是该少喝,对身体不好。”
话虽如此,他喝了好几口酒,屏幕里奔跑球员们映在他安静的眼神中,显得他十分疲惫。他摩挲着那张房卡,眉头拧出几条皱纹。
见他发呆,李文静说:“你不会喝醉了吧。”
“没,就是很久没见古斯塔夫,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我觉得很怪,这几天老碰见他,比在法国见他还多。”他把房卡拍在桌上,“文静,不要再说‘他是我爸爸’那种话,总让我觉着我欠他的,爸爸这个身份,是强加给我的。”
“可不是欠爸妈的,像我,每月给他们打钱,还债。”
“还到什么时候去了?”
李文静耸了耸肩膀,“不知道,可能到我死吧。”
“文静,我必须得说,这是社会、他们强加给你的。我是坏小孩,你是最好的女儿,服从于这种权威,还叫我听古斯塔夫的话,如果再这样,我觉得我们无法做朋友……”
他看了一眼文静,一口酒下去,压下了心里想说的话。李文静也看向了他,目光定在他的嘴唇上,沾着酒水的湿润。屏幕的光在他的脸上打过,旋即转到李文静的脸上,他的鼻梁投在脸颊上,一条细细的影子,随着电视的光线正在抖动。
她有一种想吻他的感觉。她也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念头怎么生了出来,她吞了吞口水,把桃汁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拍在了桌上。
“要不来我家吧,我室友今天加班不在。”
“不用了,我去我朋友那,谢谢。”
桃汁有些苦涩,李文静疑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啤酒,顾维祎在回避她的目光,只注视手中的啤酒。李文静觉得很挫败,在他身上,她始终没有感觉到他对她也有喜欢,她点了两下桌上的房卡,酸溜溜地说:“我真想把这张房卡自己拿了,你爸有趣多了,你……”
你就是撩不动的木头。
马上,李文静意识到,顾维祎对她的吸引力正在慢慢淡下去。对他的一点喜欢,他好像从未接受过,甚至不曾表达过。她胸口闷闷的,想起过去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看上去快乐的瞬间,跳动过的心,仿佛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切不过是脱离了现实的幻想,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在孤独中抱着对爱情的幻想,投射到他身上,他始终平静。慌张、尴尬、出丑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她所能明白的是——他没有为她心动。
对此,李文静用理性来理解,很好解释,他们两人间的差距过大,甚至对于她自己来说,这两个人,中国人,法国人,在非洲的人,未来会如何,她想象不出来。他们同世界的关系,仿佛风筝一样,只一根细线系着,她飘来飘去,他也飘来飘去,要去哪儿,她一向是身不由己,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喝过酒后,他打出租车去他朋友家,先送李文静回家。两人告别,他凑了过来,李文静顿时心跳加速,没有吻,只贴面告别而已,房卡也留给了李文静,拜托她还给古斯塔夫。李文静下了车,注视着出租车远去,不见了踪影,她一个人站在路灯下,一滴一滴夜雨分割着这微弱的灯光,她感觉自己也渐渐变湿了,腐烂,先是身上的连衣裙变成一团黏腻的蓝色液体,再是她的血肉融化在水中,被一点点冲刷掉。
“我到了,早点休息,对不起,今天我喝酒太多了,话太重了。”
直到顾维祎发来消息说他到了,她才慢慢上楼。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雨笛去单位加班了,能源公司招标的日子临近,每个人都在单位加班,派给李文静的活,都是默认优先处理顾维祎的活。单位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相比于招标文件,和古斯塔夫搞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眼下这两人闹成这样,李文静只觉得难办。她想要不去单位看看,川哥和雨笛都说“不用不用,把古斯塔夫陪好就行了”。
夜深了,李文静洗了个澡,光着脚一头扎在床上,关了灯还是睡不着,顾维祎的话还在她耳边响起,他无法再和她做朋友。
与此同时,爸爸也给她发了消息,
“你妈最近住院老念你,她身体不好了,做不了工,还有俊俊读书,你做姐姐的给他分点钱。”
李文静望着屏幕,放下手机好一会,在黑夜里拿起手机,回复他说:“妈住院要紧,你们别老念俊俊,周末我有空,我们到时候聊吧。”
第19章 你要钱,要关心,甚至更贪心,要爱
早上八点,单位一行人都去了道达能源公司投标,如今最大的一个项目,各个办公室加班熬了两周夜做了标书,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黑眼圈,只有李文静前段时间出差忙顾医生的事情,一袭黑色正装盘上头发,看上去气色很好。投标还没开始,李文静和雨笛去咖啡厅给领导们买咖啡,赶巧碰到古斯塔夫,走在一男一女中间,一边谈话一边走到吧台边,服务员给三人上咖啡。李文静拜托雨笛把咖啡端上去,独自朝他走去,心脏砰砰作响,丝袜在黑皮鞋里滑溜溜的,穿不上跟。
他抬眼注意到了李文静,和旁边两人寒暄了几句,他们离开,他对她打招呼:“早上好,昨天怎么样?”
“嗯,我很好。”李文静双手抱在胸前,“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了您。”
她从包里拿出房卡,“上次说好的事,我做不到,至于这个项目,该给谁就给谁,公平最重要。”
还没喝咖啡,李文静嘴里又酸又苦,心想要是被楼上那些人知道,非得把自己打包送回中国了。
“没关系,Charles性格一直很怪,我知道你尽力了,就当我开了个玩笑吧,对了,你今天很美。”
他去拿卡,手指不经意碰到李文静的手背,停了一秒,接着像蚂蚁一样爬过,李文静打了个哆嗦,手却仿佛被黏在餐桌上动不了,看向古斯塔夫,他只是笑了笑,不知道是玩笑,又或者在与她调情。
“相比于Charles,你更喜欢老爸吗?”
说罢,他去开会了。李文静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像做贼一样看了看周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收回这张房卡。转了好几道手,在古斯塔夫和顾维祎之间,最后还是回到她手中。
整个一天,她几乎迷迷糊糊不在状态,什么都听不进去,西装外套里的房卡贴着她的胸口,在烧着,她喘不上气。投标,竞标,流程走完后,法国人说结果下周再做通知。院长把李文静叫过去,几个上级一齐围着她问和古斯塔夫聊了什么,李文静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重要。
她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人,满怀期待,她有个怪念头——让他们失望吧,一定很好玩。李文静说,古斯塔夫向她打听顾医生,他们父子好几年没见,关系不好,至于项目,不一定给到院里,急得院长拍大腿,“小李啊,你和顾医生关系好,也不跟着劝劝!”
李文静说:“我和他只是工作关系。”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张照川问:“项目真给不下来啊?”
“我跟古斯塔夫说了,最重要的是公平。”
张照川指责她,“你呀!搭上人家老总,怎么也不给咱们这些兄弟们送点福利,项目给不给,他一句话的事!”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搭上人家老总’?”
再问时,张照川摆手摇了摇头,李文静瞪他,他憋出句话“就是开玩笑”糊弄过去了,李文静一张嘴,他打了个哈哈跑了。晚上在食堂,同个所的同事都不在,李文静在食堂门口站了十分钟,没找到人一块吃饭,每个项目结束后,他们都会去“潇洒潇洒”放松,也不会带她,这次干脆连说都不说。雨笛也不在,还在能源公司和法国人沟通投标的工作,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干脆什么也没吃,放下刚拿的盘子提包走了。
这天再见到古斯塔夫,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们坐在宾馆的餐厅里,他只点了葡萄酒和奶酪,李文静在对面狼吞虎咽吃着炖牛肉和烩饭,他给她倒了酒,她一口气喝干了。
“别这么喝,慢点,对胃不好。”
“慢点就噎着了。”她吃完最后一口牛肉,古斯塔夫招呼侍者上了甜品。
“今天心情不好?”
李文静使劲咬了一口勺子,把冰淇淋咽进肚子里,冰凉直通到胃里,带出一股疼痛。
“我们公司的人,都觉得我和你有特殊关系,他们问我投标中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勺子在李文静嘴里像钢镚一样“叮叮”响了两声,“可能觉得我很自私吧。”
“哦——machérie,你是和我有些私人关系,可是投标不是靠你一个女孩,你不需要反思任何事,你是个很好的女孩。”
“其实我不好,很多事都做不好。”
李文静刚喝了酒,这葡萄酒的酒劲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的酒量一向还行,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古斯塔夫喝酒时,她总是想醉过去算了。
“还有顾医生,他最假了,以前说我帮过他,我做什么,他都不怪我。”李文静说着眼睛开始发酸,在古斯塔夫面前也忍不住伤心掉眼泪,“这些天他老对我生气,甚至跟我说,他不和我做朋友了。”
“你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吗?”
“不!只在意有些人的,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一旦他们说点怪我的话,我就觉得难受,所以我宁愿呆在外面,去国外工作,我不想留在家里一直被念。”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Charles的错。”
古斯塔夫给她递来纸巾,她哭着哭着脑袋越来越沉,她想自己和他说话时,好像一个撒娇的女孩,“对不起。”
“心里好受了点?”
“好多了。”
哭了这一场,多日积蓄的情绪释放出来,她站起身,头重脚轻似地踉跄了几步,古斯塔夫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是凉的,身体是热的。
“对不起,我们伤害了你,不要责备自己了。”
李文静一双泪眼望着他,他们靠得很近,他只要稍微一低头,就能吻到她。其实她并没有醉,只是疼痛从脚心升起,让她走不动路。在酒精的怂恿下,她直勾勾盯着他,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只是擦去了她眼中的泪水,没有想象中的那个亲吻。李文静始终注视着他,他的侧脸和顾维祎长得很像,只是多了几条皱纹,像顾维祎的脸颊干瘪后的样子,睫毛的阴影把眼睛折成一个三角形,鼻子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岁月是很残忍的东西,这个想法在她心头滑过。
“我该kiss你……我还有Charles,我不该和你这样,一向不是个好爸爸。”
“我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想明白了,是我想和你约会,和你在一起吃饭,没有人逼我,可能连顾医生的事,只是个找你的借口。”
“你说得对,问题是我与Charles有关系,”他扶李文静重新坐下,“我不想刺激他,他是我的孩子,如果你们俩不认识,我想我送你一束花,给你一个吻,带你去我的房间,我们会度过一个很浪漫的夜晚,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当然,你要钱,要关心,甚至更贪心,要爱。”
“花,顾医生已经送给我了。”李文静哽咽道,“你很好,真的很好……为什么顾医生讨厌你?我真的很希望能有你这样的爸爸。”
“我希望你也好好思考清楚,对于我的喜欢,是lover,还是dad,在这一点上,我尊重你的选择。”
“爸爸还是情人?”
李文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和你多呆一会儿,什么都直接说出来,我觉得我心里好受多了。”
“孩子,开始与我的关系前,你必须得想清楚这个问题。”
餐厅的乐手弹着一曲熟悉的歌曲,她的眼泪随着音符在眼中沸腾,擦去泪水,她问古斯塔夫弹的是什么曲子。
“Casablanca。”
餐厅中几乎没有客人,她静静听完了这支曲子,喝完了桌上的酒,在夜间昏黄的桌前,生出暧昧不清的气息。
“我会好好想清楚的,谢谢你。”李文静说,“你猜我现在想要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拥抱,晚安,文静。”
李文静点了点头,两人拥抱贴面告别,古斯塔夫请司机帮忙送她回去。白日热闹的马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在车上,她已经清醒了大半,望向天空,在城市中月亮没有被遮蔽,月光和灯光一样明亮,打在她的手臂上,有一丝凉意。打开车窗,风吹过哭泣后的眼睛,灌入头脑,像漏风一样“嗡嗡”作响,感情的神经如无数团乱糟糟的冒险夹杂在脑海中,她理不清这些感情——比如是喜欢古斯塔夫这个人,还是喜欢他开的车,他的钱,如果没有这些,她当然不会看上他,也许这一切只是用爱情的方式把这种欲望合理化。对顾维祎也是这样,爱他依旧鲜嫩的脸颊,年轻的肉体,当他老了后,她是否还会喜欢他?到时候便是看他所拥有的东西了,财富,社会地位……他会成为一个像古斯塔夫一样的人,还会有许多年轻女孩投怀送抱。
李文静觉得自己很傻。
第20章 你比我还小呢,弟弟
这月工资到账,一万二,比之前少了一大半,李文静知道是因为没拿下项目的事,所里报账就少了。她没有去找会计理论,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只把一半打给了家里。
“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工资这个月就只有这些了,你给弟弟买新手机以后吧,这周末我没空,下周再联系。”
李文静发过消息后,干脆把父母家人的消息全屏蔽了,一个字都不想看。
像是一场追杀,她要摆脱一切,跑到非洲还不够,他们快追上来了,她得继续跑,跑,跑,跑到另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同时,她觉得她在慢慢变得柔软,心里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自从上次见过古斯塔夫后,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摸索她的感受,她脑中的想法——那些她觉得不重要的东西,什么累不累的,有钱赚,能活下去就好了。在她看来,世界上到处都是烂泥,稀烂的草台班子,她的麻木也使得情感迟钝,陷在这摊烂泥里难以前进。
脚步走不动,唯独她的心却悄然发生着变化,当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也需要情感依托时,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碰壁,无法被接纳的感情,迟钝过后的痛一点一点爬上来,使她觉得孤独。甚至她觉得在这样的孤独中谁都可以,就算是顾医生的爸爸,他会用他的拥抱、他的吻来安慰她,她渴望一种爱抚,肌肤与肌肤的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