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影不以为意地笑了下,与众人道别后,跟上了室外江数催促的步伐。
江数带的伞足以支持两人在雨中前行,可林影仍固执地躲在自己的小伞之下。
大雨滂沱,出了校门,拥堵喧嚷的路况,使得两人压根没什么并行的机会,只能在雨水的催促下,张皇冒失地、一前一后遁入弄堂……
上车前,江数把长柄伞和她的书包一股脑扔进了后座,而林影则一股脑把身体撞进车里,再把湿淋淋的折叠伞收好压在脚边,终于腾出手来,捋了下被雨水打湿的发梢——
“今天下这么大的雨,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她那时年纪不大,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不给别人添麻烦是生活信条,即使是家里人,也一样。
此刻,她的语气歉疚满溢,毕竟这场“麻烦”在她眼里着实超标了。
“没什么,我正好在外面,顺便来的。”
江数语速平平,听不出埋怨,也听不出乐意。
引擎启动,江数尽力将车子倒出逼仄的弄堂,一头怼进汹涌的车流之间。
车外雨声嘈杂,车里气氛沉闷,林影只好没话找话:“你暑假要在家呆到什么时候啊?”
“八月下旬。”
“那和国内暑假也差不多。”
“嗯。”
她点着头,本就很少与江数单独似这般相处,而今大雨倾盆之下,更让人觉得窒息,她正满脑子搜寻着新话题
,却被对方一问拦下——
“你要和严翊明去看陈奕迅的演唱会?”
林影一顿,立刻承认,“对啊,这周六晚上,在虹口足球场。”
大雨缠凝于玻璃窗壁上,侧窗上的,像人断断续续的呼吸,前窗的,被雨刷器一再阻拦,像山间瀑布倾泻而落。
林影不知能再说些什么,只好习惯性抽出了有线耳机,插上她从初中就在用的mp3,独自遁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江数被拒在那世界之外…
她被折叠伞上的落雨弄湿了鞋袜,却仍是全然不知的模样,江数本想提醒,但见她沉浸在耳机的世界里,嘴上还哼起歌,江数有些不忍打破似的,一路默然了。
可周六下午,林影却接到了严翊明打来的爽约电话。
当时一家人还在餐桌吃中饭,及至尾声,阿姨忽然拿着林影的手机走过来,看到来电显示的人名,林影本要立刻按下接听,可环视了一周,还是起身去了小客厅才接通…
之后,她的情绪沿着说出去的话延展,很快脸色便晴转多云——来电人是严翊明,而致电内容,则是今晚不能与之去看演唱会了。
这几日因要看到最爱歌手的演唱会,林影整个人都是肉眼可见的振奋,而如今,短短五分钟通话后,回到座位上像是换了个人。
林济东发觉端倪,憋闷了半天,仍是没有开口,倒是江月龄先起了个头——“严家那小孩爽约了?”
林影受到的冲击尚未平复,忽然被问到实处,她一时哽咽,开口前又被林济东一句话打回原形:
“问你话呢,聋了?!”
喀啦一声。
林影舀汤的调羹停了,“…他说晚上有速写课,老师时间难约,推不掉。”
江月龄问她:“今晚看预报说又有雨,不知道会下多久,你一个人还去吗?”
林影缓缓点头,却惹得林济东又一句牢骚:“大晚上又下雨,你一个人不安全,别去了。”
“场馆很热闹的,不会不安全,而且今天周六,说不定能赶上末班地铁。”
“小严都不去了你一个人有什么好去的?”
“他不去是他的事,这是我喜欢歌手的演唱会,票也是我好容易抢到的,不可能不去!”
林影极少当着家人的面义愤填膺,这次情绪使然,直接让她不管不顾地爆发了。
而对这份爆发反应最大的,自然还是林济东,他一拍桌子,厉声呵斥——
“你还任性上了!人家小严有自己的计划,你呢?做啥啥不行,还好意思在这提要求?”
“我提什么要求了?今晚我本来就是要去玩的,你又不是刚知道,你不过就是觉得严翊明不去,我一个人不配而已,你凭什么……”
然而等待她的,始终都是一巴掌。
从小如此,只要她话一多,林济东就会用这三件套——呵斥、嘲讽、一巴掌。
她想说也没得说,当着江月龄的面,他们父女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不体面的,那也只能是她。
谁让她是多余的那个,谁让她今天主动讨人嫌?
林济东气上眉梢,怒目瞪着林影的脸,仍是恨铁不成钢,耳光落下之后,林影只能安静下来,江月龄不由得叹息:
“行了行了,怪我多嘴,非要问这一句,都坐下吃饭吧?”
“我带她去吧?”
接下这话的人,是自己儿子——这下可令江月龄不满了:“体育馆那地方不遮风也不避雨,一站站那么久,你们受得了吗?”
“最近都是阵雨,戴上雨衣和伞也还好,再说了看演唱会的又不是只有几个人。”
江数直接起身,没有看林济东,也没看自己母亲,径直走向林影——她仍捂着自己的脸,像是短暂地灵魂出窍了,这会儿却被江数的三言两语拉回了现实。
他走到她面前,递了块纸巾:
“你下午好好收拾一下,我的车今天送去洗了,到时候我们地铁去。”
然而这次的林影却不予理会,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直接转身离开餐厅,回了房间——这便是与江数相识十几年的记忆里,她唯一一次的叛逆。
任性宣告了意志之后,仍以回避告终。
当晚,演唱会刚开始时便开始落雨点,中途雨水果然大了起来,还好两人万事俱备,不至于淋成完全的落汤鸡……第一次看演唱会便如此狼狈,想必不会给人留下美好的记忆,但林影却不以为然。
她倒觉得,这场雨反倒让这场演唱会充满戏剧性,鼎沸的人群与歌声杂糅,空气里飘着的春雨,仿若清新而酣畅的酒酿,和着偶像的歌声与情感,一同让她上了头,如同喝了一碗老酒,醉倒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她跟着台上的人哼唱着——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不要什么爱意,也不要什么富士山,她只想私有这份自由。
而这份私有的自由,只有江数陪她品尝过味道——虽然他并不懂她的陶醉。
几个小时前的争论与巴掌,似乎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她甘愿淋雨,甘愿狼狈,至少这一刻是属于她的狂欢。
三小时后,演唱会圆满结束,江数与林影披着雨衣,鞋袜完全湿透,两人各自撑起了雨伞,跟着场务的指引,汇进人流涌出了体育馆。漆黑的雨夜,鼎沸的场馆,场内的饺子炖熟了,现下纷纷出锅,四散各处,挤的熙熙攘攘,好不烫嘴。
好容易挤出来,一个不留神,林影沉浸在振奋过后的余温之下,情绪尚有垂煎,差点就要滑在水坑里,江数赶紧推搡过几个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两人的雨伞哐啷撞在一起,雨丝连成瀑布,硬生生浇了他们一头积水……
“人太多了,我们打车回去。”
可他们望着寸步难行的车辆,活像是一盒盒泡软的火柴盒,眼看道路难行,林影建议:
“趁地铁还没停运,我们赶紧冲吧?”
话音刚落,林影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近乎是扯着他的雨衣袖口,亦步亦趋地朝地铁口奔去…
穿过密密麻麻的人流,每个人上方都顶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如同暗夜里的发光蘑菇,可惜天公不作美,它们都蔫了吧唧的,为保安全,两人直接收了雨伞,直接就这样摩肩擦踵着,逡巡于其他的蘑菇之下。
像是两个特立独行的暗夜行者,毫不遮掩地插队撞人。
林影是跑得最卖力的,连江数都对她此刻束手无措,只能被她牵引着向前奔跑——有那么一刻,她像是一匹乍然脱缰的野马,骨子里是桀骜不驯的,他很想一把抓住那随风而散的马尾,亦是她修长半湿的黑发,他想握住几丝,拿在指尖轻嗅……
直到他们赶在最后一刻踏进了拥挤的车厢里——而他差点因为这一刻的走神没成功挤进去,还是林影眼疾手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捉了下他的手指,他的身子被猛然一拽,在那一刻,二人因惯性拉扯,近乎整个人摔进地铁里面的人身上……
还好他落了脚的瞬间,反手把她捞回了身侧,两人才算是安全站定,没有误伤任何人。
地铁里面仍是一片摩肩擦踵,两人几乎只有各自鞋码的空间可落。就连转身的距离都显得那样促狭不妥,以致于二人只能偏安于此——眼中怀里,都只有彼此。
“跑那么快不怕摔倒吗?”
他的声音如雨丝,隔着雨衣,笼上了耳廓,似乎过滤掉了语气里的埋怨。
“跑慢一秒,我们就赶不上末班地铁了。”
她说完就笑出了声,江数也跟着笑了,两人的笑与呼吸粘连在了狼狈的雨衣上,带着雨水的潮,和胸口喘息的热。
那是林影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潮湿的雨水和涌动的心跳。
以及她的心跳。
她的回忆戛然而止——将她惊醒的,是如梦魇般摄住她的,此刻的心跳。
等平复下心跳,林影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发觉手机里多了两条消息,一则是某人的简历PDF,而发送给她的时间,也恰好是刚刚——
“小许最近在找工作,我看她简历内容有艺术传媒相关的经历,不知道你那里缺不缺人?”
第39章 不速客
接到江数发来的简历,林影自然诧异,但念及上次他家发生的事,以及画廊目前焦头烂额的处境——岑硕一走,这位置眼看要
空了,她自然没有不睬的道理。
点开简历看到学历那一部分时,她不由得蹙了下眉,但看到下方密密麻麻的社会经历,其中一则着实引她好奇——
许一唯曾以高校志愿者的身份,参与过三年前那场国际艺术交流展。
那场艺术展以高校艺术专业、兴趣社团为核心力量,面向大众,由几个艺术资源极好的大学牵头立项,再与规模大、名头响的媒体文化公司合作,连赞助商都拉了几个头部,江林集团也列居其内,可谓是声势浩大、百花齐放,一场堪比艺术节的狂欢。
而这样的活动,当时十八岁的她,一个非专业非名校的专科生,负责了宣传策划、统筹文案的工作,附件里还有她当时做的内容,点开一看,作为一个门外汉而言,水平是相当不错的了。
但她的学历是硬伤,为此,林影还特意与汪铎通了个气。
他听说后,竟十分爽快地同意林影安排这场面试——
“你之前不是说,行政这种非技术岗,能在团队里起到上行下效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大环境如此,学历高低倒也不必苛求。
何况…既然是江总亲自推荐的,能力应该不会太差吧?”
许一唯接到藤春的面试邀请,激动得上楼梯时差点摔倒。
一激动也忘了敲门,推开书房的门,朝电脑前的人报告:“藤春通知我去面试了!谢谢江总的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