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思邪心中一动,沉声道:“是。请大师指点。”
老僧细细端详了他的面容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施主情路坎坷,执念深重。你所寻之人,与你缘分匪浅,却是一段……孽缘纠缠,强求恐伤及根本啊。”
这话语,与他当年对夕桐所言,何其相似!
虞思邪本就焦灼万分,闻言心头火起,语气不禁带上了冷厉。
“大师慎言!我与她相识于幼年,感情深厚,何来孽缘一说?若是孽缘,为何能多年分离后再续前缘?”
老僧并未因虞思邪的反驳而动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直抵人心最深处。
他缓缓问道:“既如此,老衲问你,若她回到最初,未曾遇见你,未曾经历父母双亡、他乡独自产子之痛楚,一生虽平淡,却安稳顺遂,只是……独独忘了你。”
“你,可愿她记起前尘往事?记起你?”
如同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盖!
虞思邪猛地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愿意吗?
让夕桐记起失去至亲的撕心裂肺?记起怀孕时无人依靠的惶恐无助?记起生产时在冰冷产房里的孤独挣扎?
只为了……记起他?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那巨大的、自私的“想要她记起”的渴望,在与“希望她免受所有苦楚”的本能拉锯中,痛苦地摇摆着。
虞思邪的沉默,已然是一种回答。
老僧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悲悯。
“看来施主已有答案。既放不下,便去吧。”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一个方向,“由此向南,W市或有你想见之人。”
虞思邪猛地回神,急切追问:“大师究竟是谁?为何告知我这些?”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阿弥陀佛。施主所寻之人曾于贫僧潦倒困顿之时,施以援手,救得一命。今日之言,不过了却一段因果罢了。”
说完,他便重新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仿佛融入了古树下的阴影之中,再无声息。
虞思邪站在原地,心中巨浪滔天。
老僧的话如同谶语,在他心中投下巨大的阴影。
W市……放弃,还是追寻?而追寻之后,若她真的忘却一切,他又该如何抉择?
他没有时间深思。
最终,对夕桐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虞思邪眼神一凛,转身大步离去,目标——W市。
无论前方是重逢还是更深的痛苦,他都必须去面对。
第59章 “可惜啊,你来晚了。”……
W市的深秋,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
市中心那条青石板铺就的古街游人如织,两旁是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各色小吃和手工艺品的香味混杂在空气里,热闹非凡。
夕桐穿着一件暖杏色的毛衣和长裙,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给温晏明介绍着:
“这家糕点是百年老字号,甜而不腻……那边拐过去有家戏台,有时候下午会有老先生唱评弹……”
她脸上带着浅笑,眼神清澈,仿佛真是一个带着外地好友游览故乡的单纯女孩。
温晏明跟在夕桐身后,看着她轻盈的身影穿梭在人群里,听着她软糯的吴侬软语介绍着风土人情,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笃定。
看,她多适应,多快乐。
仿佛他们本就该如此,没有虞思邪,没有那些烦扰的过往,只有他和她,在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城市里,岁月静好。
这个由他一手编织的梦境,就是现实。
他们坐上渡轮,前往江心那座以古塔和银杏闻名的岛屿。
江风拂面,带来淡淡的腥气和水汽。
夕桐趴在栏杆上,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给温晏明看,发丝被风吹起,拂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微痒。
温晏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替她将头发别到耳后。
夕桐却像是被江风吹得有些冷,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恰好避开了他的手指,转身面向江面,语气轻快:“快看,那边有好多水鸟!”
温晏明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嗯,看到了。”
在岛上,他们漫步在铺满金黄银杏叶的小径上,参观了古老的寺院。
夕桐看起来兴致很高,甚至还在许愿池前投了一枚硬币,闭着眼许愿。
温晏明站在她身侧,看着她虔诚的侧脸,心中那份占有欲和满足感几乎膨胀到顶点。
命运终于站到了他这一边。
傍晚时分,他们沿着滨江大道散步。
落日熔金,将江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对岸的城市天际线逐渐亮起灯火,璀璨如星。
景色美得令人心醉。
“这里看日落是最棒的,”夕桐轻声说,目光望着远方,有些出神,“小时候……我常来。”
“以后,我陪你来。”
温晏明看着夕桐被夕阳柔光勾勒的轮廓,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
夕桐没有接话,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有些模糊。
夜幕彻底降临,他们入住临江的一家顶级酒店。
温晏明订的是视野最好的豪华套房。
前台办理入住时,他极其自然地对工作人员说:“一间套房。”
“两间。”
夕桐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清晰,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坚持。
温晏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侧头看她,语气带着诱哄和不易察觉的压迫:“小夕,套房很大,有多个房间。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夕桐抬起眼看他,眼神纯净,带着困惑和坚持:“晏明哥,我还是自己住比较习惯。而且……”
她微微低下头,露出属于“失忆学生”的羞涩和固执,“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住一起不好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温晏明精心维持的温馨气泡。
他看着夕桐,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或伪装,但她看起来是那样自然,仿佛只是遵循着一个单纯女孩该有的准则和矜持。
那股被他强行压下的、关于她可能并未完全沉溺于这场“梦境”的怀疑,再次悄然探出头。
但温晏明很快将这丝不快压下,脸上重新挂起纵容的无奈笑容:“好,都依你。是我考虑不周。”
他转头对前台吩咐,“改成两间相邻的套房。”
“谢谢晏明哥。”
夕桐露出一个感激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然而,当她转身走向电梯,背对着温晏明时,那抹强撑的、单纯的笑容迅速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掩饰的疲惫和深深的困惑。
这几天的“完美游玩”,每一个巧合的“故乡回忆”,温晏明那无微不至却总带着一丝越界感的体贴……都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好看,却处处透着不真实的笔触。
夕桐心里的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此刻的她,如同一只落入蛛网的蝶。
……
W市临江的顶级套房内,夜深人静,只有窗外江水低沉的呜咽隐约可闻。
温晏明躺在宽阔的大床上,却毫无睡意。
白天那些看似温馨和谐的画面,此刻在黑暗中一遍遍回放,却逐渐褪色,显露出底下令人不安的裂痕。
夕桐那看似自然的回避,那坚持要两间房的固执,那偶尔出神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逐渐被猜忌吞噬的神经上。
他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男人略显阴郁的侧脸。
不对劲。
这一切都不对劲。
他带她来W市,根本不是一个计划中的浪漫旅程,而是一场仓促的转移和逃亡!
起因就是夕桐。
在B市那处临近静安寺的疗养院里,她虽然失忆,但某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开始苏醒。
她不再满足于听他讲述那些被篡改的“过去”,开始频繁地追问关于她“父母”的细节,追问为什么他们不来看她,甚至开始执着地要求回W市。
夕桐的情绪从最初的懵懂依赖,变得焦躁不安,那种想要回归真正根源的渴望,强烈到让温晏明精心编织的谎言开始显得摇摇欲坠。
他只能用更多的安抚、更多的药物、以及突然提议的“回乡散心”来暂时稳住她。
来W市,是为了满足夕桐“回家”的执念,或许用熟悉的环境能进一步麻痹她,让她更深地沉溺于他打造的“梦境”。
但此刻,温晏明的心脏却莫名地越跳越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他。
他想起白天在江边她出神的眼神,那里面似乎不只是怀念,还有一种……探寻?
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攫住他——她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或者,她从未真正完全忘记?
白天的顺从,难道只是一种伪装?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咬噬了温晏明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