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梅无论多么真心和推心置腹的对白,跟她讲到最后,李映桥原封不动搬出她那套歪理邪说:“真心不是用来换真心的,想要用真心来换真心,那老师你会受伤的哦。但真心可以换钱,不然为什么我妈老说,如果你真心想要,我给你便宜点。你看,只要我说我是真心的,五十块的围巾变四十五块,我是不是立马挣五块?”
梁梅:“……”
梁梅不再执着于和她讲道理,知道她爱看小说和番剧,就给她推荐了一部日剧,讲述的是一对热爱音乐的好朋友,最终因为学业差距分道扬镳,逐渐失联,再重逢已然相顾无言,只剩无限唏嘘。
梁梅问她看完什么感想,李映桥小脑瓜显然都没在转,敷衍地说:“我会好好学习的。”
梁梅一听就没憋什么好屁:“你学个鬼。”
李映桥那会儿正靠在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头顶几颗寥落的星星,最后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呐,老师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
梁梅再次搬出杀手锏:“你不想和俞津杨一起上潭中吗?以后他考上名牌大学,以他的家庭条件,他爸肯定送他出国留学,等他学成归国,你想想,他从小对自己要求多严格。他是妥妥的海龟精英,长得又帅。你职高毕业,就算拧螺丝攒了点小钱,你和他也彻底变成两个世界的人,你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当好朋友吗?还能有话题聊吗?”
坦白讲,李映桥很矛盾,她对俞喵喵的感情很复杂——她真心希望他过得好,又真心不希望他过得太好。
所以她说真心这个东西很复杂的。这次能再次见到他,李映桥内心是雀跃的,她确实不想失去俞喵喵这个朋友,真的不想。所以每次见面她特别努力地极力维护他们的关系。
在小画城没有变成英雄之前的那段时光,是她目前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那是她心中永远亮着灯的博物馆。而俞津杨就好像从小画城搬出来的一个鲜活的纪念公仔,太有纪念意义,她对他是有小画城滤镜的。
但是如果真像梁梅老师这样讲的,那岂不是喵喵以后出国,她也要想办法努力让自己赚钱出国,不然他们还是会渐行渐远,那李映桥觉得自己会很累,甚至还有可能会拖累妈妈,她们现在的生活就已经难以为继了。
那她也不是非要和俞喵喵做朋友的。
“我会有其他朋友的。”
李映桥像是在跟她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
梁梅那一刻是真的深深体会到了当初恩师对她的无力感,这大概就是报应。起初李映桥还会规规矩矩地喊她梁老师,带着几句拘谨的礼貌,始终拿捏着师生之间的分寸感。
如今,她已经生生越过师生之间的藩篱,直接一口一个梅姐,有时候还会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像块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拖着音调喊:“好啦——梅姐——,让我先打完这份工好吗?”
她偶尔还会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帮人做了个小兼职,别得不说,算账是真得快,老板也不敢真雇佣她,只能偶尔人手不够让她过来盯个梢。李映桥不敢让李姝莉知道,梁梅以此威胁,她才答应这学期期末一定考进全班前十。
仙二的全班前十,那放在实验还是吊车大尾。这远远不是梁梅的目标,梁梅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抵触学习,就像李映桥也不知道梁梅为什么对她这么执着。
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的那个周末。
俞津杨作为中考百日誓师的学生代表发言,俞人杰拿着手机在学生家长席的黄金席位上准备拿手机进行录像,他伸长胳膊高举着相机,侧拍、仰拍、俯拍、广角——活像只摘不着香蕉的猴子,上蹿下跳地只为记录下他儿子最完美的角度。
李映桥和梁梅则蹲在实验中学的操场上,看着观众席那边乌泱泱的人头和校领导如X光线般四处扫射的视线,以及主席台边上那个正在候场削瘦清冷的背影。
“哎。”
“哎。”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好热啊,晒死了。
“怎么还不开始,高典,你往我这边挪挪,挡着梁老师晒太阳了!”李映桥手上还拿着俞津杨的语文书,挡在脑袋上仰头对着人高马大的高典忍不住好奇说,“你真有一米八吗?”
梁梅一巴掌呼李映桥后脑勺上,“你拿俞津杨书挡着,来,高典,过来点,老师晒死了!”
高典一动不敢动,生怕领导的X光线扫到他:“……我真服了!你俩别给我裤子扯破了!节日哥拿手机在后面拍着呢!”
第十一章
“各位领导、老师、家长,亲……同学们——”
俞津杨一顿,皱了皱眉,继续往下念。
台下的老父亲这会儿已经换成长枪短炮对准他儿子,机位架得比剧组拍吻戏都要多两个,手机也没闲着,咔嚓拍了两张发给唐湘女士,汇报说:“你儿子好害羞,讲个亲爱的同学们跟要他命一样。”
唐湘回复:“你换他演讲稿了?死节日头你能不能靠点谱,阿杨青春期警告啊!”
台上的少年已经恢复如常,声音平静清冽,吐字清晰,有如玉石相击般质感的冷意,划过正在遭受烈日炙烤的午后操场。
“大家好。
我是初三一班的俞津杨,作为本届誓师大会的学生代表发言,我倍感荣幸,也深觉责任重大。作为一百天的冲刺起点——
……
成长或许是一场蜕变,但成绩不是抱着侥幸心理等待奇迹降临。老师们常讲天道酬勤,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成功从来不是偶然,需要付出辛勤的努力和汗水。这一百天里,我们将以最饱满的状态,争分夺秒,查漏补缺;同时调整心态,沉着应考——”
好刻板。
好正经。
好无趣。
李映桥蹲在高典的身后,看着主席台上一本正经、沉稳冷静的俞津杨,长长叹了口气,更坚定了她不要读书的信念,感觉他越读越傻。
“好!说得好!”梁梅蹲在一旁海豹式鼓掌。
李映桥斜乜她一眼,面无表情收回。
果然不能读书,刻板老师喜欢刻板学生,刻板的一生。
台上少年不卑不亢的声音还在继续——
“未来一百天我们绝不松懈,相信天道酬勤。
懒惰就像蛀牙,夜晚躲在被窝里偷吃的每一包零食,每一口都是甜蜜的陷阱,要享受当下的口腹之欲,那么就要承担未来拔牙时的疼痛和焦虑。
……
最后,预祝各位在百日后的考场上取得最终胜利,金榜题名!”
李映桥有过一次拔牙阴影,还是在小画城的时候。李姝莉没带她上医院,而是去了附近一家牙科诊所——整家店面门脸窄得大概就她们家杂货铺四分之一宽,长长一条,挤在修车铺和早餐店之间的缝隙里,乍一看真的很像他们两家店的公共厕所。
县城的牙科医生一般都用自己的名字当招牌,蓝底黑字明晃晃挂着,生怕小孩子找不到人报仇似的。李映桥那阵子就记住了给他拔牙的那位医生叫蒲丁。她后来每次经过蒲丁的诊所都要狠狠给他一记白眼。
因为蒲丁给她拔完牙,有一小块棉球忘在她的牙床里,疼了她两个多月,半边脸都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第二次补牙李姝莉带她去市医院,结果从牙床里拎出一团埋了两个多月血迹斑斑的棉团。
后来李映桥知道,蒲丁的店面为什么这么小,是被人砸的。
牙疼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作为李映桥的同桌,俞津杨就要忍受被她捶、被她咬和被她打来缓解疼痛。
除非真把她惹急了,一般李映桥也不太会下重手,咬两口见他没反应自顾自写作业,又把他的胳膊随手一扔,自己玩去了。
**
誓师大会结束后,梁梅领着几个孩子往自己家去准备再给他们鼓鼓劲儿,分析分析今年的中考形式,顺便再敲打敲打李映桥。
几个小孩一进门看见阳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活物就撒了欢地冲过去,将它们团团围住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给对方科普。
“蛐蛐儿能吃吗?”郑妙嘉问。
“不知道,”李映桥摇头说,“但屎壳郎肯定不能吃吧。”
说到这个,高典瞬间来劲儿,但他个子高,没往阳台上凑,和俞津杨站在阳台的推拉门里,“哎,你们吃知了吗?庆宜特产,我爸妈说等中考结束带我去庆宜吃。”
李映桥斜眼睨他:“你在广东应该吃得挺杂吧?还差这口知了啊?”
“冤枉啊!偶像,”高典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摧心剖肝的样子,“你可不能这么无端端揣测我的饮食结构——”
李映桥没等他说完,余光瞥见高典旁边某人的胳膊肘儿,她立马用眼神劈开高典,后者乖觉地给她让出一条秋后算账的羊肠小道——她径直盯着从进门开始就没讲话的俞津杨,一边微微眯起眼,一边将两只手的指关节压得咯咯作响,冷笑着一步步走向他,咬牙切齿叫他:“俞、喵、喵——”
俞津杨眼神淡淡地看着对面这个抓马的青梅,人却条件反射地不自觉往后退两步,还顺手将梁老师摆在桌上的花瓶往里挪了挪,免得对面这人突然朝他扑过来给打碎了。
“别发疯啊,在梁老师家呢。”他毫无威慑力地警告一句。
李映桥步步逼近,嘴里重复着他刚刚台上讲的话,每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碾出来:“懒惰就像蛀牙是吧?啊?在台上点谁呢!”
“点梁老师行了吧,”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劝她别跟一头倔驴较劲了。”
“俞喵喵!”李映桥一个大步跨向前,俞津杨退无可退,整个后背“砰”地一声撞上厨房的玻璃推拉门,门框震得哐哐作响,把在里头烧水的梁梅都惊动了,下意识回头瞥他俩一眼,只见李映桥两手掐住俞津杨脖子,手指卡在他的喉结上,拼命摇晃,大声质问:“谁是驴!你骂谁是驴!”
俞津杨要给她晃吐了,但长大的好处就是如今李映桥的力气全然不敌当年那一拳头过来太阳立马下山的程度。
他稍微梗一梗脖子,李映桥可能都晃不动他,但他确信如果李映桥发现自己晃起来有点吃力,下一秒她就会毫不犹豫给他后脑勺呼上一巴掌,马上要中考了,后脑勺要避免重击。
于是他决定还是让她就这么掐着喉结晃算了。
“李映桥,你轻点行不行,别给我喉结按回去了,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俞津杨还是轻描淡写地警告了一句。
果然,她一听,晃得更史无前例地卖力,“你还是小时候可爱!晃回去,晃回去!”
俞津杨:“…………”
“屎壳郎到底能不能吃呀?”郑妙嘉还在问,高典抓耳挠腮正在手机上百度。
梁梅从厨房烧好水出来看见这么两处光景,可爱之中也是生出一丝丝绝望,她也是破罐破摔了:“都能吃,都能吃,屎壳郎不仅能吃,还是个药引子,正好大伙都在,食材们也都别想活了,今晚我就一锅给你们煮了,该补身高的补身高,该补脑的补脑,大家一起补补。哈哈。”
“……”
“……”
“……”
只有李映桥不无语,她觉得身高和脑子自己都不需要补。梁老师没有内涵她。
于是,几个小孩多少也听出梁梅的阴阳怪气,立马二话不说,齐刷刷在餐桌上就位,四双眼睛巴巴地跟着梁梅转。
“干嘛,等开饭啊!”梁梅火气正大,“本子都拿出来,先写上你们未来一百天的复习计划,李映桥,你写你未来一百天想挣多少钱。”
几人又齐刷刷低头,埋头奋笔。
只有李映桥叼着根笔,若有所思地看着梁梅,但梁梅不理她。
高典自从深圳转学回来,成绩突飞猛进,原本在小画城吊车尾的成绩,这趟回来在俞津杨的班里也能考进前十。不得不惊叹,大省的教育资源确实要甩开丰潭几条街——
就像生态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杂草,杂草还天天为小鱼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被身后游荡的大鱼给吞吃入腹,这样的话,它的哺育就没有价值了,因为它和小鱼都没能逃过最终被大鱼吞噬的命运。
而县城的教育生态大多也是如此——这里是草根系老师们撑起来的一片天。用他们的根系哺育,也为它们胆颤心惊,无论小鱼们多么用力地挥动双鳍,都不如大鱼们轻轻一甩尾掀起的浪花大。
梁梅自认脾气一般,人品也一般。生平最爱干的一件事就是和命运呕气。老师知道她找了李映桥后,劝她别误人子弟,说她教不出好学生,更改变不了丰潭贫瘠的教育,让她死心。她当然呛回去了,还跟老师立下军令状。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遇到一个犟种,李映桥讨厌读书的程度是她超乎想象的,可她偏偏又一眼选中她成为自己那条跟老师呕气的小鱼。
其他几人都已经放下笔,只有李映桥还在奋笔疾书。俞津杨自动自发已经干起了干部的活儿,收好其他两人和自己的本子递给梁梅。
其他所有人都盯着李映桥这头倔驴。
李映桥丝毫不焦虑只剩她没交,反而高典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在那挠脖子,时不时观察梁梅的脸色。
她冲俞津杨招招手,笔还夹在人中位置。两人同在一边,俞津杨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瞧她一眼,李映桥嘴巴挤成鸟喙状,像只叼着虫子的小麻雀,可见是有多懒,一副东风吹马耳的姿态地靠在椅子上,宁可撅着个嘴小声含糊地问他,也不把笔拿下来,好好说话。
“你爸……那台车要多少钱?”她问。
“……”
不等俞津杨回答,梁梅耳尖听得一清二楚,她一把捞过刚收上来的本子拍她脑门上:“李映桥!未来一百天,不是未来一百年!”
“好嘛!”李映桥哼一声,这才松了嘴巴上的劲儿,把笔扔桌上,决定狮子大开口,足足伸出三根手指,“三千块,未来三个月,一个月一千,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