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营饭店走回去也就两百米。
俞人杰今晚和文旅局的人应酬,对方想让他把玩具城和丰潭当地几个无人问津的景点做个联合套票,要他让利。
说实话,他不介意别人从他手上分一杯羹,但显然有些人想把他面前整块蛋糕端走,这他不能忍。
于是他也卯足劲喝,让是不可能让的,结果喝得他血脉贲张,一下楼就把西装和大衣脱掉扔车里。司机也是个称职的,让他送人,二话不说一脚油门就把车轰上路了,都没问他冷不冷……
本来他也想上车,但一想到最近盯他的记者多,又怕闹出些没头没脑的花边新闻来惹唐湘不痛快,就打算自己和儿子走路回去。
于是,他就这么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晚上,和他亲爱的儿子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实有儿子陪着,也没那么冷的!
“阿杨,你冷不冷?”
“冷,很冷,冷死了。”几乎没犹豫。
“怎么会呢,”俞人杰鼓励他说,“你看爸爸,穿这么少,爸爸一点都不冷。”
俞津杨仰头看他,“那你能把手从我衣服里拿出来吗?”
“……”
当然拿不出来,俞人杰现在快冻成冰块,唯独手掌还能从他儿子的后背上汲取点温度,靠着那点余温维持两条腿的机动,他转移话题说:“李映桥那小鬼要考潭中啊?你刚刚把卷子都给她了,你自己写什么?”
“……”
俞津杨有时候都怀疑他爹到底是怎么把生意做大的,还是真如他妈讲的,傻人有傻福。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沿路有一盏没一盏的路灯,说:“不写了,进厂拧螺丝算了。”
“拧螺丝啊,拧螺丝也行,我儿子拧螺丝肯定也是最快的一个,”俞人杰哈哈一乐说,“你会跳街舞啊,你可以一边popping一边拧,绝对拧得比别人帅。”
“和李映桥一起拧。”
“那不行。”俞人杰立马一巴掌重重拍他背上,力道大得差点给俞津杨推旁边绿化道上。
“……那你把手拿出来。”
“再给爸爸暖会儿,到底是年轻小伙,阳气旺得很,”俞人杰茅台后劲儿上来,酒精病毒占领高地,咂巴咂巴嘴,眼神开始飘远,“老爸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旺,寒冬腊月里穿着短袖短裤撵鸡追狗,闹得鸡飞狗跳,镇上的叔叔阿姨都说我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将来绝对赚大钱,不是我吹啊,那时候喜欢我的——”
又来了。
俞津杨无奈望天,想起唐湘女士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中年男人无一逃不过喜欢忆往昔年少,让他谨记,到了年纪先一棍子把自己打失忆,以免被老婆嫌弃。
谁料,俞人杰话锋一转,停下脚步来,低头瞧着自己这个虽然稚气未全脱,但面庞轮廓已然初具冷峻款帅哥模型的半大小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下嗓音悄声问:“跟老爸说实话,学校有没有女孩子给你写情书?”
俞津杨的耳根仿佛白净宣纸上突然洇开一笔朱砂,粉色的红晕肉眼可见地弥漫到脖颈,连俞人杰贴着他后背的手掌都顿时觉得有些灼人。
“——没有。”
两人继续往前走,影子拖过长长又静谧的别墅区灌木丛里,偶尔听见一声犬吠和鸟鸣,余下都是父子俩的私房话,月光流淌在两人的影子上,仿佛要将这段光阴也无限抻长。
“啧啧啧,阿杨,开始不老实了啊,有事儿瞒着爸爸。”
“真没啊——”
“老爸也是过来人,老爸能不知道吗?喜欢你这款的应该不少。”
“……”
“说说嘛,我喝多了,你说个你自己的八卦,让我醒醒酒。”
“要说几遍,真没有。”
“不可能,上次去开家长会,老师都跟我说了,说好多女孩子趁着课间操一窝蜂地跑你们班来看你,堵着走廊,老师骂都骂不走。还让我低调点,我咋低调,长得帅,还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她们不是喜欢我才来看我的。”
“啊?”
“你自己去问我妈。”
“叛逆期到了?咋这么不耐烦。”
“别问了行吗?”
“行行行,拽什么拽。”
当然,俞人杰一进门连拖鞋都来不及换,赤着脚就去问唐湘。后者刚洗完澡,正在做发膜,一边给脑门上罩锡纸一边从镜子里瞧他:“你真想知道?”
“对啊,阿杨哪件事不是我亲力亲为啊,我为啥不能知道啊?”男人靠在门上颇自豪地说。
“那你做好心理准备。”
俞人杰一愣,倒是莫名有些激动:“阿杨谈恋爱了?”
“不是!他才几岁他!阿杨还没开窍呢,再说,有李映桥这么个青梅抓马在,他和女孩子都说不上两句话,生怕再招惹个李映桥回来。”
“那今天还跟人出去吃饭!给人送卷子,给他好心的!”俞人杰不屑道。
“那是梁老师给我打的电话,再怎么样咱们和桥桥曾经也是邻居,她要是洗心革面想好好学习,这么点忙咱们还能不帮一下?他也不想见,是我让他去的。”
“唐女士大义。”俞人杰又拍上马屁,抱着胳膊转念一想,“不过,你确定他真不想见?他从饭店出来可没一点儿不想见的意思,走的时候,还和李映桥那小鬼一起在那抱罗马柱测罗马柱的围度,傻不愣登的。”
唐湘不和他废话,反倒是提醒他说:“我哪知道,但是我劝你别表现得太讨厌李映桥,津杨现在这么听话显然是没进入青春期,你要是表现太过分的话,万一青春期那股子叛逆劲儿上来,他为了要你对着干,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就你这二踢脚脾气,一件事就能让你爆炸。”
“他去勾引李映桥啊?”俞人杰火连同着酒的后反劲儿一起窜上来,要他和李武声成为亲家,真是天方夜谭,他捂脸说,“别说了,不敢想,找根绳子我吊死算了。”
唐湘戴好锡纸罩,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那我还要说吗?”
“说,”俞人杰已经扶着墙倒在床上闭目养神开始醒酒,想了想,有些醉意地又纠正说,“不过,老婆,我可没为难那小鬼,刚刚在饭店门口碰见,我非常礼貌地和她say了hi——”
唐湘捂着鼻子走过去:“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忘了,喝了酒不能上床睡。”
俞人杰一边嘟囔着,一遍麻溜地从床上滚下来,他索性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看着有些令人眩晕的卧室琉璃灯,忍不住拿胳膊肘挡在脑门上,喃喃回答唐湘的问题:“没喝多少,但李书记是真当我傻,套票,也亏他想得出来。今天跟我说套票,明天就敢跟我提李武声进驻木玩城的事。丰潭木玩没有我老爷子,怎么可能会有今天。我爹就是亏在没跟我爷爷姓李,不然这会儿李伯清都不知道该站谁的边。算了,还好跟了我奶姓,我才不和这群人同流合污,哇,老婆,他们酒池肉林玩得别提多脏了~”
他浑身抖了抖,“咦”地拖长音,发出掷地有声的嫌弃:“恶心!”
唐湘也裹着发膜静静盘腿坐在地上看着他,“说完了吗?俞大聪明。”
“您指示。”俞人杰躺着还敬了个礼。
“你还记得有次咱俩吵架,你给我写得保证书吗?”唐湘问。
“记得。”他点头。
“把开头背一遍。”
俞人杰张口就来:“my love——”
“打住吧,”唐湘点到即止,看着地上的男人说,“你有次给儿子检查作业,把保证书不小心夹进去,儿子当成作业交上去了。老师以为他早恋,把他叫去办公室询问,结果就在这会儿,他们班一个调皮捣蛋的大高个,在讲台上把你的保证书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一遍。你儿子跟老师解释了,老师不信,为此我还特意去一趟学校给老师解释,老师也觉得我是给儿子打掩护。从此就有一群女生课间操去他们班里看你儿子!”
“不是喜欢你儿子!不是想跟他早恋!”唐湘猝不及防地拔高了音量,拧他的肩膀,边拧边一字一顿咬牙说:“是看猴子!跟看峨眉山猴子一样!看你儿子!”
俞人杰:“…………”
第十章
俞人杰这会儿算是咂摸出老师当时话里话外就是让他这个爹当得低调些。真好笑,这是他从小的梦想,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他没敲锣打鼓带着老婆孩子出街都算他内向。
话是这么讲,但他转念一想——他们家津杨长得仪表堂堂,如此纯情的冷峻帅哥,而且成绩优异稳居年级前三,从小到大获得过的奖状摞起来比他人都高,每年学校的文艺汇演还年年给大家跳舞助兴,放学一有空就跑去喂猫猫狗狗鼠鼠豹豹虎虎什么的,给这些流浪小动物养得油光水滑。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这么宜室宜家,不说在学校要如何众星捧月,但居然没有女生喜欢他!简直天方夜谭。
“你懂什么,这会儿都还在喜欢隔壁黄毛呢!”唐湘回到卫生间卸掉发膜,很是理解,但有些事儿提起来,她也满肚子火。
“在讲台上大声朗读你保证书的那个大高个——阿杨的同桌,还是他们班的风云人物,老仗着个子高,欺负你儿子比他矮,拿你儿子的作业本各种垫桌角。你知道阿杨最讨厌别人动他作业,有一次,还拿圆规扎阿杨,你儿子现在胳膊上都还有疤。”
俞人杰酒醒了大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混帐东西!我就说呢!再混也不该随便乱读别人的信件,这小子就是坏。叫什么名字?我让老张去查查。”
老张是俞人杰的秘书,丰潭百晓生,办事相当麻利,半小时不到就把对方资料发到老板的手机里。
俞人杰在卧室露台上打了个含爷量极高的电话。
“唐湘,下次这种事儿你再和儿子一起瞒着我,我真生气了啊。”他半夜想想还是气不过,从床上爬起来,“啪”地打开床头灯,把唐湘从睡梦中拉起来,咬牙切齿地威胁她说,“那可是圆规啊!谁知道那小子有没有用圆规抠过屁眼啊!脏死了,都不知道消毒没有,破伤风打了吗?”
唐湘:“……”
俞人杰越想越睡不着,索性掀开被子,“不行,我明天还得上趟学校。”
唐湘一把给他拉回来,声音还带着困意:“我骗你的啦,没扎进去,你自诩阿杨的事你都亲力亲为,怎么连他胳膊上的疫苗疤都认不出来吗?”
“……”
唐湘重新埋进枕头里,“阿杨反应快,没让他整根扎进去,就划了一道小口子,我给他洗衣服的时候发现袖子破了才问的,他不让我告诉你,就是怕你又去折腾人家爸爸,他说自己能解决。”
“他解决个毛线,就那他小猫小兔的脾气,”俞人杰冷哼一声,揿灭台灯,整个人像条丝滑入水的鱼,瞬间溜进被窝里,声音闷闷又笃定,“别当我傻,要真解决了,你今天就不会这么暗戳戳跟我讲这件事,你无非心里也气不过。我还就报复了,不让他爹拎着那兔崽子上门给我儿子道歉。我跟你姓!唐湘。”
“……”
半晌后,唐湘还不忘在睡梦中宽慰他,“其实,也很正常,从小就当班干部的阿杨,确实很容易被列为人民的公敌。我在这个年纪喜欢的也是头发甩甩、紧身裤跩跩的鬼火少年。”
“……”
初中三年,俞津杨确实没怎么得到女生的青眼,除了俞人杰那封肉麻到让儿子成为众矢之的的保证书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作为班长兼团支书,和老师之间紧密的联系,让女生对他望而却步。尽管popping已经跳得非常有型,但也就文艺汇演那几天能收获不少蠢蠢欲动、暗藏秋波的小眼神。
一旦回到学期正轨,他恢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班长作派,女生们心里的小火苗瞬间熄灭,纷纷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不信邪,想要考验干部的,初三那年的文艺汇演结束后,一名打扮得像草莓蛋糕的女生前呼后拥着一帮唯她命是从的小姐妹,将俞津杨香喷喷地堵在教室后门。
这位拽姐不知道从哪部偶像剧里学来的雷人招数,她走到俞津杨面前,猛地拽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二话不说就塞他裤兜里,放下狠话说要在一周之内将他追到手,就一步一晃地甩着马尾骄傲地扬长而去。因此而得名“拽姐”——拽项链的姐。
俞津杨那时也不觉得这女孩是真喜欢他,因为早上他刚在校门口登记没穿校服的人数,她的名字赫然在列。无非就是想换个方式,让他把她的名字从本子上划掉。这些女生为了不穿校服招数层出不穷,在这点上,他就比较喜欢李映桥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
给他一老拳,不行就两拳。天大的事儿,她也就两拳。
李映桥知道他的底线,两拳搞不定的事儿,那打死他也搞不定。李映桥也是个很有原则的姑娘,能出两拳,绝对不出一拳。
不过拽姐很快就移情别恋。因为高典那年户籍不在深圳,无法参加当地中考,于是又从深圳转学回来,恰好分进俞津杨所在的班级,彼时的高典身高已经一米八,完全碾压班里曾经的大个头,成为了断层巨个。
于是班级人尊称他为“典哥”,就连俞津杨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同桌都腆着脸跟着叫“典哥”,都不用等他爹教训,罗原再也没敢碰俞津杨的作业。有了高典,班主任每次找俞津杨也轻松很多,他俩保准形影不离,课间操也是,在男生人均身高一米六五的班级里,一米八的高典简直是根定海神针。
高典一落定,立马迫不及待地跟俞津杨询问他偶像的去处,俞津杨没有李映桥的联系方式。自从那次国营大饭店见面之后,他俩也没再见过,只有梁梅老师给过他一次电话,大致意思是她还在劝学路上,革命还没成功,让他卷子先留着。
然而,过去整整一个学期,梁梅老师都没再给他电话。这就是头驴,也该拉回家上套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也彻彻底底领教了——李映桥到底有多倔,梁梅老师后来的成功不可复刻,他只能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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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梅苦不堪言。自古以来,劝学这件事就是很费老师。要把一个宁愿蹲在地上研究一下午蚂蚁搬家去哪儿,也不愿意掏出卷子扫一眼为什么这里又错了的熊孩子领回家学习,至少她没有她老师的功力。
于是,她把那窝蚂蚁搬到自己租的房子让她慢慢研究,玩累了就给她讲讲卷子,越是这种时候,李映桥记得还挺牢。后来梁梅屡试不爽,于是这小半年她养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蟋蟀、蜗牛、蛐蛐、蜘蛛、还有一只超大只的屎壳郎,谁敢打架就枪毙谁。
当然,梁梅最想枪毙的还是李映桥。她此刻终于领悟当年恩师对她的用心良苦,也终于明白,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李映桥俨然是有一套比她还能说服自己的逻辑体系,她并不指望靠学习来改变命运,尽管梁梅给她讲一堆道理,李映桥能立刻说出一堆歪理来反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