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本想昨天晚上就送过来的,可看陶华闹得实在僵,便等了一夜。
“算嫂子求你,给嫂子个面子,行不行?” 她快速说完,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堂屋方向,“快收好!我走了!”
不等陶华再说什么,姜禾迅速猫下腰,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敏捷地溜了回去。
陈逸凝正和陶冠泽僵持着,看到姜禾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她递过来的那个微不可察的眼神。
陈逸凝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说,便不再理会陶冠泽,转身跟在姜禾身后,走进了里屋,关上门。
陶振在姜禾出去时,就醒了,见她俩进来,忙问:“送进去了么?”
姜禾点点头,压低声音:“你们都别担心了,东西都送进去了,水和点心都有。”
“好……好孩子……”陈逸凝紧紧握住姜禾的手,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禁闭进入第三天。
陶华蜷坐在床角,脸色比前两天更显憔悴,眼睛里也有些红血丝。
窗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窣声,随即是两下轻叩:“笃、笃。”
陶华打开窗,外面是二哥陶忠那张带着点不耐烦、又藏着担忧的脸。
“喏!” 陶忠迅速把一个军绿色水壶和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缝隙里塞了进来,动作有点粗鲁又急切,差点砸到陶华的手。
第30章
“赶紧拿着,油纸包里是我刚去外面买的猪头肉,都切好了,还热乎着,快吃吧。”他下班的时候特意拐了个大弯儿,去陶华最喜欢的那家卤肉铺子买的。
陶华接过那沉甸甸的水壶和散发着诱人肉香的油纸包,又是一阵想哭。
她眨了眨眼,把泪意逼退,故作轻松地和陶忠插科打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二哥竟然舍得把肉分我?”
陶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嘴巴像机关枪似的开火:“少废话,快吃你的吧。因为你,我这好些天都没法去河边钓鱼了。爸现在看我拿鱼竿就跟点了炮仗似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全是你害的。”
“我招谁惹谁了?”他叹了口气,越说越气,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又赶紧警觉地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就这样,我还能给你送吃的过来,我可真是菩萨心肠哦!你赶紧给我感恩戴德地吃完。”
陶华依言打开油纸,拿起一片油亮喷香的卤肉塞进嘴里,一边满足地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我都被关着了,你还好意思赖我?我可还记得你因为钓鱼,把高价买的新鱼竿给弄折了,被爸拿着笤帚追了半条街的事。”
她大发善心地给陶忠出主意:“二哥,不是我说你,这点事儿你都搞不定?”
陶忠一愣:“啥意思?”
陶华咽下肉,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传授“秘籍”:“你把鱼竿放办公室啊。再跟家里说加班,下了班直接从办公室去河边,神不知鬼不觉。”
“钓完再回去,鱼获往办公室一藏,第二天直接送给同事,你再跟他们好好说说,让他们替你保密,拿人手短,他们肯定同意的,一举两得。”
陶忠听得眼睛一亮,但随即想到什么,脸又垮了下来,瓮声瓮气地说:“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要是万一被抓到,像某人一样被关禁闭,饿得眼冒金星,还得靠你哥我偷偷送水送肉地接济?”
他故意用下巴点了点陶华的小屋。
陶华被他气笑了,差点儿呛到,好不容易顺过气,扬起下巴,一脸骄傲地反驳:“切,我跟你可不一样。我这是‘主动自投罗网’,是为了真正的理想和自由!你懂不懂啊?当然,也可以叫战略性撤退,哪像你,你被抓的话,纯粹是‘技术性失误’。”
陶忠被她这歪理气得直瞪眼,却又拿她没办法,只能恨恨地虚点她几下:“你就嘴硬吧!饿死你算了!”
说完,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走了,你自己机灵点,别真把自己关出毛病了。”
陶华点点头,看着二哥消失的方向,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肉和水,心头暖暖的。
夕阳把胡同染成一片暖金色,刚下班的宋玉和楼诚,正巧碰上了刚从自行车上下来,一脸疲惫的陶振。
“下班了?” 楼诚嗓门洪亮,招呼着陶振,“你们家里头……那事儿咋样了?华妹子还拧着呢?”
陶华的事闹得挺大,可以说是整个胡同都知道了。
陶振停下脚步,重重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把上磨得锃亮的胶皮:“唉,别提了,家里头跟冰窖似的,正打冷战呢。两人一个比一个犟,都闹上绝食了……”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被家里的低气压压得喘不过气。
楼诚理解地点点头,掏出皱巴巴的“大前门”点上一支:“能理解,能理解,搁谁家都够呛。老陶叔的心思,咱也明白。”
他咂咂嘴,吐出一口烟圈:“就华丫头那学历,说出去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却要转头去唱戏……”
楼诚摇摇头,反正他是觉得不对,唱戏的能比坐办公室有面子?
一旁的宋玉推了推眼镜,他话不多,但看得更透:“华妹子这时候放弃法律专业换行,确实可惜。”
他话锋一转:“不过,职业不分贵贱,不能光用钱和面子来衡量。”
陶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爸是老观念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改不了,我妹子性子又倔,认准的事,那肯定要一条路走到黑的。要想他俩低头,难啊……”
“选哪条路都好,只要家里能消停,我就烧高香了……” 陶振道。
宋玉和楼诚,挨个儿拍了拍陶振的肩膀以作鼓励,同时叹了口气,各自回家了:难啊……
第二天,陶忠听取了陶华的意见,特意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胡同里还静悄悄的。
他怀里抱着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正是他那心爱的鱼竿,鬼鬼祟祟地出了家门,溜进了矿区的办公楼。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
陶忠轻手轻脚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刚要闪身进去,把宝贝鱼竿往文件柜最深处塞……
“吱呀——” 旁边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
“啊——!” 陶忠被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报纸包裹的鱼竿差点脱手掉地上。
开门那人怀里抱着一大摞资料,显然来得极早。
因着陶忠的尖叫,那人抬头看过来,陶忠这才看清,这人是姚安。
“吓着你了?” 姚安问。
陶忠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个大老爷们儿跟做贼似的,还被女同事撞见吓成这样,太丢份儿了!
他赶紧把鱼竿往身后藏,干咳两声,声音硬邦邦地找补:“咳!没……没有……我就是清、清个嗓子,对,早上没喝水,嗓子太痒了……”
姚安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抱着那摞资料,走了。
看着姚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陶忠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赶紧把鱼竿塞好。
可一整天,他都心神不宁,生怕姚安把这事儿当笑话传出去,万一要是传到陶冠泽耳朵里,自己得吃不了兜着走。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陶忠没急着走,特意守在矿区大门口一个显眼的位置。
远远看到姚安走出来,他赶紧迎上去,搓着手,脸上堆起不太自然的笑:“下班啦?”
姚安停下,看着他。
陶忠憋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那个……早……早上办公室那事儿……就……就我那鱼竿……你……你别跟我家里人说啊……”
他的眼神里满是恳求:“你放心,我要是钓上鱼,肯定给你送一条去。”
姚安了然,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干脆地点头:“嗯,不说。”
“哎!好!好!谢谢啊!” 陶忠如蒙大赦,瞬间眉开眼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欢快地转身跑回办公室,拿出藏好的鱼竿,脚步轻快地奔向他的河边,把家里的烦心事暂时抛到了脑后。
陶忠不知道,就在他安心享受垂钓时光时,陶家的小院里,正酝酿着一场决定他妹妹命运的风暴。
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了胡同口,引来几个邻居好奇的张望。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位是穿着整洁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沉稳的中年人,正是北城京剧院学员班的刘团长。
另一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股匠气,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卡其裤,正是刘团长的得意弟子,宫程。
宫程手里还拎着一网兜时令水果,他上前敲开了陶家的门。
陈逸凝有些意外地迎了出来。
“您好,打扰了,请问这是陶华家吧?我是北城京剧院的刘明生。” 刘团长自报家门,态度谦和又不失气度,“今天冒昧登门,是想和你们商量点关于陶华同志的事儿。”
陶冠泽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刘团长和他身后气质不凡的年轻人,眉头下意识地就皱了起来,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客气地把人让进了堂屋。
下班回了家的陶振和姜禾也被这阵仗惊动,从自个儿卧室里出来,站在一旁。
寒暄落座后,刘团长开门见山,语气诚恳:“我这次来,是代表我们京剧院学员班,正式邀请陶华同志加入我们。”
他看了一眼被“特赦”出门,坐在角落,眼睛瞬间亮起来的陶华,继续说道:“陶华同志之前在我们那儿试了几场戏,台风稳,嗓子亮,特别是那份对角色的理解和投入,很有张力!我们院里现在,就缺这样有灵气、有潜力的好苗子!”
陶冠泽沉着脸,没吭声,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着。
刘团长从宫程那里了解了一些陶家的状况,陶华这事儿能不能成功,关键在陶父。
他详细地说明院里的安排:“我们的想法是,让陶华同志作为‘代培学员’进来。一边在学员班系统学习基本功,比如唱腔、身段这些,一边可以随团参加一些演出实践,跑跑龙套、演演小角色,提前感受舞台氛围。”
“院里提供集体宿舍,吃饭有食堂,每个月还能发点儿生活津贴,大概五十到一百块,保障基本生活肯定没问题。”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我们这个平台很不错的,只要她肯下苦功,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收入也绝不会比在机关单位坐办公室差!就像我这个徒弟……”
他指了指身边的宫程:“他现在每月的演出补贴还有奖金加起来,可能比你们矿上的技术员挣得都多!”
陶冠泽听到这里,眼神微动,但想到女儿的学历,那股惋惜和固执又涌了上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和不甘:“刘团长,您的心意我明白。可这孩子……她当年读书多争气,从北城的法律系毕业,正经的大学生,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去……”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大家也意会得到。
陶冠泽摇了摇头:“我是觉得太可惜了!这书不是白读了吗?国家培养个大学生多不容易!”
“爸!” 陶华忍不住想反驳,被刘团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刘团长的声音更加恳切:“您说可惜,我理解。可换个角度看,陶华同志这份唱戏的天赋和热爱,若是埋没了,不也是可惜吗?是金子,在哪儿都能发光。我刘明生今天把话放这儿,只要您同意,这孩子,我亲自来带!收她做我的关门弟子,我肯定把我这点儿本事,倾囊相授!”
这话的分量极重,在戏曲界,能得名家收为关门弟子,是莫大的机缘和认可。
客厅里一片寂静,气氛凝重。
陶冠泽眉头紧锁,内心剧烈挣扎。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刘团长身后的宫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激荡。
他猛地向前一步,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和急切涨得通红,声音清亮有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份赤诚:“陶叔叔,您千万别觉得唱戏就是‘不务正业’、‘浪费了’。”
“华姐这嗓子,这身段,这悟性,那是祖师爷赏饭吃。还有,咱们唱的不是普通的戏,唱的是国粹!是老祖宗几百年传下来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