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平时就爱在澡堂子里吼两嗓子的矿工邻居被酒精和气氛一激,按捺不住了。
“老李,来一个!平时澡堂子就属你嗓门大!”
“张麻子,你也别怂,上!”
几个人你推我搡,嬉笑着就涌上了台。
其中一个抢过麦克风,也不管合不合适,用跑调的嗓子就吼起了雄壮的《少年壮志不言愁》:“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
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待那人一曲终了,就接过话筒,吼起了《敢问路在何方》:“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那股子粗犷豪迈、发自肺腑的热情劲儿感染了全场,引来阵阵掌声和叫好声。
“好!够劲儿!”
“再来一个!”
宴会场里的气氛被彻底点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坐在姜禾身边,微笑着看热闹的陶华,忽然站了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款款走上了台。
第17章
陶华摆了一个丁字步,一手虚按腹前,一手微抬。
她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竟字正腔圆地唱起了一段京剧。
单言平日里爱听戏,一下就听出来陶华唱的是梅派经典《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片段。
一曲终了,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几秒钟后,才爆发出比刚才热烈十倍不止的掌声和惊叹。
“好!唱得太好了!” 王兰激动地竖起大拇指。
舒美英也道:“我的老天爷,华丫头还有这一手?!深藏不露啊!”
“不愧是大学生,这唱戏都跟电视里的一样好听,有板有眼的。”秦思跟着称赞。
“华丫头真是才女啊!学习好,模样俊,嗓子也亮!” 单言拍着大腿感叹:“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老陶家这闺女,真是文曲星下凡,顺道还带了副金嗓子啊!这调门,这韵味,绝了!”
赞叹声不绝于耳,陶冠泽的背脊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笑得心花怒放。
他努力想保持矜持,但那份骄傲根本掩饰不住。
宋尚德开口问道:“老陶,华丫头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啊,什么时候拜的师?这味道正得很呐!”
陶冠泽端着酒杯,开始了他的“凡尔赛”式回应:“哈哈,过奖过奖。我这闺女啊,从小就这个样儿,灵性!干什么像什么!”
“学习上,那真是一点没让我和她妈操过心,全凭她自己个儿那股子钻劲儿,点灯熬油地学,这不,硬生生就考上了北城大的法律系!那可是顶尖的学府!”
陶冠泽特意顿了顿,享受着众人羡慕惊叹的目光,才接着说唱戏的事:“至于这唱戏嘛… …”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摆摆手,一副“不值一提”却又掩饰不住得意的样子:“估计也就是她自个儿瞎琢磨,跟着收音机里随便哼哼,图个乐呵。小孩子玩意儿,让大家见笑了!见笑了啊!”
虽如此,那眉飞色舞的神情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分明在说:看!我闺女就是天才!
旁边人自然又是一番奉承:“老陶,你有福气啊!”
“随便哼哼都这样?那要是正经学了,那还不得成角儿啊?”
“北城大可是顶尖的学校!将来陶华准是个大律师、大法官!”
陶冠泽得意地抿了一大口酒,只觉得这普通的散装白酒此刻比琼浆玉液还要醇香。
他目光扫过正和姜禾低声说笑、逗弄着女儿的大儿子陶振,脸上露出还算满意的神色:老大也不错,踏实肯干,成了家,立了业,现在又添了这对宝贝疙瘩,也算圆满了。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正在大厅角落,跟几个同样爱钓鱼的年轻工友凑在一起,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哪种鱼饵钓鱼最灵,哪种线组能抗大鱼的陶忠身上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陶冠泽的眉头习惯性地深深地锁成了一个“川”字,脸色晴转多云,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他恨铁不成钢地对着身边的老伙计抱怨:“哼!就是老二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们看看,看看他那副德行!”
“下了班就知道扛着他那根破鱼竿子往河边跑!风吹日晒得都像个野人了。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对象也不谈,家也不成,对着他那鱼竿子比对着亲爹还亲!你们说说,这像话吗?!” 他越说越气,手里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角落里的陶忠似乎感觉到了父亲灼人的视线,他缩了缩脖子,讨论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老陶,消消气,消消气,孩子还小嘛。” 宋尚德赶紧打圆场,给陶冠泽续了点酒。
“陶忠那孩子挺好的,心眼实诚,又热心肠,上次我家搬煤球还多亏了他呢!” 舒美英也连忙帮腔。
“年轻人嘛,总得有点爱好,钓鱼总比出去瞎混强,是不是?” 李大爷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开解。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平息了陶冠泽的怒气。
随着不断有人上台演唱,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等喧闹的宴席散了,送走了最后一位打着饱嗝、说着吉祥话的客人,陶家人抱着早已沉沉睡去的陶欣迎和陶乐迎,踏着月色回家。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和食堂的烟火气,也吹散了满耳的喧嚣。
陈逸凝和陶冠泽年纪大了,又高兴又累,到家简单洗漱后就回自个儿的屋歇下了。
姜禾和陶华小心翼翼地把两个宝宝安置在铺着柔软小褥子的婴儿床里,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好一会儿她们恬静的睡颜,两人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轻轻掩上卧室的门。
客厅的八仙桌上堆着没发完的喜糖和用红纸包好的红鸡蛋,以及一些零散的瓜子、花生,陶振正弯着腰,动作有些迟缓地收拾着。
陶华同哥嫂打了声招呼,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姜禾走到陶振身边,轻声说:“今天都累坏了,先歇歇吧,这些明天再收拾也不迟。”
陶振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有些昏暗。
他转过身,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将姜禾揽进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累是累了点。”陶振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低沉而温柔,“可看着那么多人来给咱闺女道喜,看着她们戴着长命锁,穿着妈一针一线缝的百家衣,被大家伙儿夸得像花儿一样……我这心里头,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热乎乎的,再累也值了。”
他顿了顿,低下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姜禾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充满了疼惜:“这段日子,最辛苦的是你。没日没夜地照顾她俩,喂奶、换尿布、哄睡……人都累瘦了一圈。”
“媳妇儿,跟你在一块儿,又有了俩宝贝闺女,这日子,才真叫日子,就是我陶振这辈子,顶顶幸福的日子了。”
陶振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更多的是让姜禾无比安心的气息。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陶振的胸膛,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手臂也环住他精壮的腰身,轻声呢喃:“嗯,我也是。跟你们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幸福的。”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找到了归宿,化作了无声的依赖。
昏暗的灯光下,两颗头越靠越近……
唇齿交缠……
两人浓情蜜意间,陶忠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有临睡前去趟厕所的习惯。
客厅里紧紧相拥的兄嫂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第18章
陶忠半张着嘴僵在原地,打了一半的哈欠卡在喉咙里,剩下的一半睡意被眼前这幕“刺激”得烟消云散。
他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去厕所也不是,缩回房间也不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觉得一股热气“噌”地从脖子根窜到耳朵尖,真是烧得慌。
听到动静的姜禾迅速和陶振分开,下意识地躲到了陶振身后,整理了下衣襟。
“你…出去啊?” 陶振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抓包的尴尬和红晕。
陶忠移开视线,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面:“啊,对……上厕所……”
“哦,行……去吧。”
陶忠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以最快的速度溜过客厅,一头扎进了卫生间,把门带上了。
“不是,他俩咋不知道避开人呢!”陶忠一边腹诽,一边搓了搓胳膊,上面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胡乱地洗了把冷水脸,试图降温。
只是,在尴尬和肉麻的下面,似乎还潜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极其微弱的涟漪。
看着大哥亲密地抱着嫂子,嫂子依赖地埋在大哥怀里,那种安稳、被需要的感觉……好像……也不完全是坏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他甩甩头驱逐出去:“呸!想什么呢,麻烦……”
他还是想想明天去哪段河湾冰钓吧。
·
陶华在家里度过了几天“不务正业”的日子。
当然她最常做的,是逗弄两个可爱的小侄女。
陶华会用夸张的腔调逗她们:“呀~小欣迎,给姑姑笑一个~”
或者抱着陶乐迎,在屋里转圈,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家里原本淘汰了的那台收音机成了陶华的专属播放器,整天咿咿呀呀地放着京剧,不是《贵妃醉酒》,就是《霸王别姬》,或者是《凤还巢》。
厨房里、堂屋中、或者是卫生间的镜子前,都能看到她对着空气比划身段、练习眼神的身影。
这还不算,陶华简直是“戏精”上身,跟着收音机一唱就是大半天。
那清亮的嗓音穿透力极强,常常盖过了家里的其他声音。
陶华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副练功用的水袖,虽然质地普通,但足以让她练习甩袖、翻袖等基本动作。
水袖翻飞间,她仿佛真的置身于舞台之上。
起初,家人都觉得新鲜有趣,尤其是陈逸凝,觉得女儿有才艺是好事。
但时间一长,特别是当陶华沉浸在唱念做打中,连吃饭睡觉都要三催四请时,就有些扰民了。
最受不了的自然是陶冠泽。
他是个严肃务实的人,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女儿考上顶尖学府的法律系,是他最大的骄傲和期许。
在他看来,唱戏那是“下九流”,是“不务正业”,是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