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熟悉路况,许思睿硬是花了三天才打听到祝家村所在的位置。
天知道他是怎么找进来的,站在祝婴宁家熟悉的破烂屋子外,他觉得自己不去参加徒步或者马拉松绝对是运动届的一大损失。本来打了满腹草稿,决定见到祝婴宁以后一定要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拷问她,可真正站到她面前,他却失语了。
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气。
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好了初十会来北京?”
祝婴宁还沉浸在他是活人而不是梦境产物的震撼里,被这个问句点醒,悬在半空的心脏跌下去,重重摔回深渊。
她回头看了眼半掩的房门,里头刘桂芳等人还在酣睡。
该怎样开口向他解释?
贫穷不是罪过,它只是令人窘迫而已。
可偏偏窘迫最难述说。
对他说明她家里糟糕的境况,就好像别人来做客,却把屋子角落里的霉挖出来给对方泡茶喝。正常人不需要喝,一闻味道,一看色泽,肯定都恶心得想吐。
她不想用她家里的艰难困苦来招待他。
“祝婴宁——”许思睿皱起眉,恨不得手里有个榔头敲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她那副欲言又止、愁绪万千的表情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你演什么林黛玉呢?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她眼神飘开。
“言而无信是你做人的准则?”
她沉默不语。
简直像在对棉花出拳,许思睿火大得不行:“不说?行,不说我进去问你妈。”说完就推开半掩的门朝屋子里走。
祝婴宁被他吓了一大跳,眼疾手快拦住他,把他从门槛内拽回门槛外。
“你说不说?!”他怒目而视。
“我说我说……”她小声求饶,点头如捣蒜,有种自己是犯人在被审讯官严刑拷问的错觉。
审讯官严厉地瞪着她,她只好垂着头,唯唯诺诺地把过年以来发生的事情简略交代了。
许思睿听完,不可思议地扬眉:“就这?”
“……”祝婴宁愣了愣,“什么叫就这?”
她真实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被他贬低得一文不值。
可他无视她脸上的震惊和怒意,看起来倒像是比她还生气,恨铁不成钢道:“你是脑袋被门夹了还是怎么回事?!你心疼你妈,打算留在村里帮她,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她呆滞地问。
“然后你打算怎么办,和你妈轮流照顾你爸和你奶奶一辈子?假设他们能再活四十年好了,这四十年里你是打算和你妈一起困死在山村里,两个人一起痛苦四十年?”他难以置信,“你有没有想过只要继续读书,六年后你就可以出来工作了,到时你完全有可能找到一份高薪工作,挣到足够多的钱请护工,或者把你爸爸和奶奶送进最好的疗养院,这样你妈妈只需要辛苦六年而已。只要六年,你们都能获得解脱。”
他说:“你以为留下是在帮她,其实恰恰是在害她,也是在害你自己。本来你妈妈只需要忍受六年的煎熬,你却因为一时心软要让她操劳四十年,顺便搭上你自己的一生。”
“你妈妈认知有限,思想愚昧,重男轻女,鼠目寸光,只能看到眼前,看不到长远的将来。祝婴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更不能被她的思路带跑。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得比这里的人更高更远吧?”
祝婴宁被他说得完全怔住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她才发出声音,低喃道:“可我就是怕她独自一人撑不过这六年。她这样很辛苦,万一她突然想不开……”
“难道你就不辛苦吗?”他皱眉打断她,“怎样撑过这六年是你妈妈自己需要担负的责任。她有她的责任,你有你的责任,你只需要把你自己那份做好就行,没必要替她承担她那份。祝婴宁,你的责任不在这里。”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存在非常大的思想差异,也许是城乡文化造就的,也许是父母不同的栽培方式,也许是生而有之的性格。
最明显的区别是,许思睿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自我”,把事情功利地量化,而她想事情总是先考虑到“他人”,包含许多人情因素。不能说这两种思维方式谁对谁错,但是和他交流,确实常常能带给她全新的启迪。
她从来没想过痛苦可以用年限来比照。
无论这个方法是否合理,他都为她提供了一个破局的视角。
冰冷寂静的雪夜里,破旧的房屋外,积雪压塌了树枝,发出爆裂的声响。
就在许思睿还想说点什么时,房门打开了。
刘桂芳从里面走了出来,精神紧绷,神色慌张:“宁宁,你大半夜在和谁说话呢?”
她问完,眼珠一转,看到了站在祝婴宁身侧的许思睿,大吃一惊,“你是……你、你!你是思睿?!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妈,他是……”
祝婴宁正想解释,刘桂芳就疯了似的捂着脸颊大叫起来:“你要来带走我的女儿!是不是?是不是?!你要骗她走!你们要去哪?你们一个个的又要丢下我了,啊——?!”
她这么一叫嚷,村里沉睡的狗闻声狂吠起来,依稀有村民被她的惊叫惊醒,起身拧亮屋子里的灯。
风声肃肃,刘桂芳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扭曲。那双因长久操劳而失去光泽,连眼白都显得昏黄黯淡的眼珠微微从眼眶里鼓起,像金鱼,也像上吊而死的鬼,活生生的女鬼。
祝婴宁的心脏跳得飞快,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黏腻的东西,张口想要安抚对方情绪,却被刘桂芳冷厉凄凉的脸骇得发不出声音。身边的许思睿突然伸手掰过她的脸,他的手很冷,捧在她脸上像两块冷到灼人的冰,他没有看刘桂芳,只是低头看着她,用说悄悄话一样的音量轻声问她:“你想不想去北京?”
她一时不知道该看谁,看了许思睿几秒,又忍不住瞥眼去看旁边陷入精神崩溃的刘桂芳,语言系统混乱:“我……可是……她……”
“我没在问你别的东西。”他手上使了些劲儿,逼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在问你想不想。”
有一瞬间祝婴宁感觉全世界都在逼她,如果可以,她真想像刘桂芳一样放声尖叫,但是在嘴唇剧烈翕动后,她还是从唇齿间颤颤吐出了答案:“我当然……我当然想……”
说出来以后,她想起半年前他打来电话时问的那个问题,那时他挂断电话太快,她没来得及回答,延迟的答案话赶着话从她口腔里冲了出来,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在喊:“我肯定比谁都觉得不甘心啊!!”
这一嗓子吼得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吼完,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不可理喻的神经病,然而许思睿不仅没被她惊到,居然还笑了。
他伸手牵住她的手,用力一拽。
无需任何语言,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默契,她被他拉得朝前踉跄几步,站稳以后,双腿已经自发奔跑起来。
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如箭又如刀,想要生生将耳朵剜下来,可肾上腺素的飙升让祝婴宁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见他们竟然转身就跑,刘桂芳更崩溃了,哭喊着追上去,撕心裂肺喊醒村里熟睡的人。照明灯一户接一户燃亮,跑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有村民听到动静,一脸懵地出来围观。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时间容不得刘桂芳细细解释,她索性指着他们大叫,“有坏人要把我家宁宁拐走——!!”
大伙一听,个个都上火了,来劲儿了,居然有人敢大半夜闯进村里劫人?当村里人全死了吗?年轻些的操起扫帚水桶铁锹——一切顺手的和不顺手的东西追了上去,年纪大些的拿着手电筒跟在后头。
一群人乌泱泱朝他们追过去。
“我操……!”
许思睿本来只是想拉着祝婴宁甩开刘桂芳,谁知越跑身后跟着的人越多,堪称倾巢出动,十几二十号人跟山匪打劫似的手持武器凶神恶煞撵了上来。而且这股凶神恶煞怎么看都是朝着他来的。
他大半夜走到村里,本来就累得半死,没跑几步就觉得体力哐哐往下掉,一开始还能拉着祝婴宁,后面两人逐渐并排,再到后来,完全是她拽着他在跑。
许思睿很想说咱能不能先停一下,再跑他就要猝死了,他觉得可以好好先跟村里人把话说开。可惜祝婴宁跑得全情投入,手劲儿也大,像一辆力道惊人的拖车。奔跑的速度太快,他被风糊住嘴,完全张不开口。
在宽敞大道上跑出很长一段路,她看准时机,拉他冲进山里。
山里地形更加复杂,雪覆在泥上,湿湿软软。许思睿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晕头转向,也不知道被她拖着跑了多久,身后村民的喧嚣才渐渐远去。
他们完全进到了深山里。
上一秒似乎还能听到村民的余音,下一秒便万籁俱寂,整个天地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他们此起彼伏的急促的喘息。
乳酸在他肌肉里发酵出尖锐的酸,他腿软得不行,想蹲下来,结果祝婴宁死命拉着他,不让他蹲:“刚跑完不能蹲。”
许思睿累得连脏话都说不出来,气喘吁吁道:“那我躺着。”
“好吧。”她大发慈悲松了手。
他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也不管什么洁不洁癖的事了。
祝婴宁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气喘匀了,腿也不那么颤了,才蹲在许思睿身边,小声问:“……你还好吗?”
许思睿躺在雪地上,大冬天的跑出满头汗,乌发黏着白腻的脸,像墨衬着瓷,一双桃花眼半眯着,有气无力道:“你看我像好的样子?”
她认真答:“不太像。”
“……”
又躺了一会儿,他才翻坐起来,手掌撑在雪和泥的混合物上,吁出一口气,勉强攒足力气吐槽:“你们村的人是不是疯了,我们又不是私奔,至于这么追我们?”
说完才惊觉用词的不妥,靠,什么私奔!他脸颊爆红,恨不得把这句话撤回,可话已出口,只能强装泰然自若。
还好祝婴宁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上,她盯着树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思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莫名有些失望。
沉默片刻,她忽然问:“许思睿,刚刚在屋外,你没有劝我不管我阿妈,只是劝我换个方式管,为什么?”
他愣了愣,随即轻轻一笑:“我劝你不管,你难道会听?”
“你知道我不会听,所以才没有劝我不管的吗?”
“嗯。”
“那……如果是你呢?”她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如果你是我,如果你遇上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神情忽然有些淡漠,像是隔着层毛玻璃,停顿了几秒,才答:“我不会管。”
“完全不管?”
“完全不管。”
“可我阿爸是植物人,奶奶又痴呆,如果不管,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他们会死……”
“那就死呗。”他说,“我不觉得愚昧有任何拯救的必要。”
她的心便重重跳了一下。
许思睿说这句话时眼神冷得吓人,她不知道他说这句话仅仅只是在回应她提出的情境,还是说这也是他对周天澜的态度。在他眼里,周天澜是怎样的存在呢?是和许正康一样的愚昧之流?是死了也无所谓?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问。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看气氛有些尴尬,许思睿打破沉默,说:“你不用跟我一样。”
“嗯。”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头看着手臂。
“不过,我确实还挺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非想着拯救他们。”他曲起一条腿,手托腮,弯起眼睛,眼底含着几分好整以暇,“拯救这些人就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我没这么大的能量,顾好自己都累死了。”
“你说得对,不过……”她抠了抠裤子,鬼鬼祟祟地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你不能笑话我。”
看她如临大敌的表情,许思睿已经想笑了,但还是憋着笑,严肃地点了点头:“好。”
“因为我觉得……”她垂着睫毛看向地面,“如果愚昧就代表着活该去死,代表着要被毁灭,那以前八国联军侵华的举动岂不是也可以被洗白成正义之举了吗?毕竟那时的国人全是愚昧的国人。我希望我能像革命先烈那样,行拯救之事,而不是毁灭之事。而且,我不想再看到愚昧代代传承下去,一直祸害新的人了……”
“操。”许思睿惊呆了,“你居然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
祝婴宁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恼羞成怒地大叫:“你刚刚跟我保证了你不笑!”
“我没笑啊。”
“你笑了!!”
她扑上去掐住他的脸。
许思睿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