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看到他紧接着发来:「那你现在也能打电话了?」
是因为屋外鞭炮放得太大声,连带着胸腔也在共鸣?她觉得她的心脏跳得似乎比往常快。
正要回复,一
抬头,却和坐在她对面的祝吉祥对上了视线,他看着她的手机,脸上神情莫测,只问:“这是许思睿家给你的吧?”
她忽然很想吐,刚刚吃下去的年夜饭夹杂胃酸冲到她的喉咙口,烈烈地灼烧她的喉壁。合上翻盖手机,缓了一会儿,才答:“不是,只是借的,过完年就还。”
“哦。”祝吉祥冷淡地低下头颅,继续摆弄他的小灵通。
她慢慢吸了一口气,重新翻开手机,在聊天框输入:「信号不好,不太能打。」
她不想在这个环境下和他通电话。
完全不想。
许思睿好像有点生气,虽然隔着屏幕看不到表情,但祝婴宁莫名觉得他应该就是生气了。
因为他回了一个句号:「。」
聊天就这么突兀地中断了,后面她再发给他消息他也没回。对他臭脾气的哭笑不得和无语冲淡了她此刻心里的阴霾,她退出Q.Q,关闭手机,把它仔细地收回袋子里。
就当她自私好了。
她不希望许思睿沾染上任何和她家有关的酸辛气息,不希望他打来电话却听到祝吉祥的阴阳怪气。
综艺只是一场短暂的人生倒错,他本就不该与她降生的大山扯上任何联系。她希望他永远待在哺育了他的城市里,干干净净,像只白孔雀,高傲又洁白。
**
年夜过完,接踵而至的便是走亲戚的各项事宜。
初一到初六这几天,祝婴宁随着刘桂芳见了无数亲戚,“新年快乐,万事吉祥”这几个说得嘴巴都要起茧。祝吉祥偶尔也会来,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对寻访亲友充满生理性厌恶,刘桂芳劝了几次,见他愈发不耐,索性不再劝了,自我安慰道:“叛逆期……萍姐家的儿子也有这个时期,男的嘛,正常。”
初七这天,祝婴宁打算去拜访陈斌。
刘桂芳对陈斌坑蒙祝吉祥资助名额的行径仍抱有极大意见,觉得她同儿子关系僵化与陈斌脱不了干系,一听祝婴宁说想去看望老师,脸就拉起来了,半天没言语。
祝婴宁提上一篮子鸡蛋,还没走呢,刘桂芳就飞刺过来,从篮子里掏出了一、二、三……足足一半的鸡蛋,才不情不愿道:“你就提着剩下这些去吧。”
“……”
祝婴宁低头瞥向篮子里只剩下五枚的鸡蛋,脸色不大好看,默不作声又塞了三颗回去,忽略刘桂芳心疼的叫唤,道了声“阿妈,我走了”就出门了,步行去山里的学校。
按理来说,老师的年假不至于只有短短七天,但陈斌自入山支教伊始,就不怎么喜爱回家过年,总是最后一个走,最早一个回,只在老家匆匆忙忙待上五六天。祝婴宁曾听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说陈斌的父母都已经离世了,他们猜他不回家过年许是和老家缺乏亲缘联结。
破落的教学楼闯入视野,校门半掩着,祝婴宁从门缝里挤进去,熟门熟路走到左侧的教职工宿舍。
陈斌坐在里头听黄梅戏,听到她敲门,一惊,拧掉广播,不需要打招呼,一开口先数落:“带什么东西啊!”圆脸却墩着笑。
祝婴宁把鸡蛋提进去,陈斌身为长辈,照例先说一句“怎么没在北京吃胖点”之类的感慨,然后拉住她问她学习,问她在北京过得还适应吗。
她说正在逐渐适应,一切向好,还告诉陈斌她期末考考了全级十几名。
“你们整个年级多少人呢?”
“九百多。”
“嗳!好!好啊!”陈斌大笑起来,使劲拍她肩膀,“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后面又聊起许思睿,聊起北京,寒暄兼叮嘱。聊起最近在看的书,陈斌兴致高昂地去翻书架,说要借给她,书都要递到她手上了,才突然想起:“哦——你现在在北京,看的书说不定比我还多了,你瞧我这脑子,老年痴呆。”
祝婴宁不喜欢他用“老年痴呆”形容自己,因为她见过真正的老年痴呆,老年痴呆的奶奶会将她叫成春燕。
她捏住陈斌递来的发黄的书,扬起笑容,说:“这本我没看过,我借去看看,过几天再还你吧,陈老师。”她说完这句话才发现陈斌竟然已经和刘桂芳一样老了,薄薄的短发像薄薄的一层霜罩在他头上。
没有昂贵护肤品的地方,一罐雪花膏身兼数职,涂满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山岳催人老,山风送华年。
老师啊老师,你和我阿妈能不能老得再慢点呢?
**
一聊起来就入了神,等到挥手告别,重新踱回山路,天已经黑透了。
经过一番口舌争夺,陈斌收了鸡蛋,却不肯收篮子,因为知道篮子对山里人来说也算一笔财产,实用型的。
祝婴宁提着空篮子往回走。空篮子里装着书。
临近祝家村,她听到村口有女人在哭,哭声响亮嘶哑,间或夹杂着几声“我命苦”的撕心裂肺的感慨。
过年期间的哭嚎实属罕见,因为会被村里人视为不吉利,祝婴宁紧走两步,想过去帮忙,却看到刘桂芳跪在地上,如一滩烂泥,被周围几个大婶搀扶着胳膊,生生从地面上拔起来。
大婶们七嘴八舌劝她:“芳儿!你咋这么想不开呢?吉祥想走,你就让他走嘛!男儿志在四方,本来就该在外面闯荡一番天地……”
“我看他走了就不想回来了!”刘桂芳大哭,“他是不要我这个当妈的了,要认别人当父母,过他的好日子去嘞!留我自己一个人在家伺候家里那两个死鬼,一个瘫,一个傻。婶子,我今年三十七,我今年才三十七啊——!我后半辈子该怎么活?我后半辈子能指着谁过?”
“不是还有宁宁吗?”
提及祝婴宁,那几个婶子好像突然间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她似的,忙将她拽过来,七嘴八舌往她耳朵里倒灌真相。
真相如沸水般兜头浇下来。
她们说祝吉祥跑了。
什么叫“跑了”?祝婴宁无法理解。
婶子们解释说:“他偷了你们家所有钱,把你手机也偷走了,跟你阿妈说他要去城里投奔姓许那小子的父母,要认他们当干爹干妈哩!”
过于荒谬的语言让祝婴宁即使听到真相的解析,脸上也无法做出相应的反应。
她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直到刘桂芳经过婶子们点拨,如梦初醒般朝她扑过来,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劲儿大得像缠在橡树上的菟丝子,嘴里喃喃重复着:“对,我还有宁宁……我还有个女儿呢!我跟你们说,生儿子是没用的!生再多儿子,都不如一个女儿来得贴心——”
刘桂芳的手箍在她臂上,箍出深深的勒痕。疼痛让她打了个冷战,也让她陡然清醒,她对刘桂芳说:“阿妈,祥弟什么时候走的?你告诉我,我现在出发去把他追回来,兴许还来得及!”
她话音落地,刘桂芳脸上一呆,显出几分闪躲与慌乱,她问她:“你也要丢下阿妈吗,宁宁?”
“我只是去追他。”
“我知道,我通通都知道!你休想骗我!!”刘桂芳陡然尖叫起来,“我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走!你只是去追他?等年假一过,你又要回北京去了!你和你祥弟一样没心肝,你们全去过你们的好日子去了,那我呢?!你阿爸眼看着是醒不过来了,你奶奶更是个死拖油瓶,老不死的东西!我每天给他们端屎端尿,做三顿饭给他们吃,还要照料家里的牲畜,种那些破菜!你知不知道我好几次都想买点农药给他们毒死算了?!不——!你不能走!”
刘桂芳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就变了,从攀附变成了掐她、拧她,粗糙的指尖如砂纸,在她臂上刮出细小伤口。刘桂芳一边哭一边嚎叫。
婶子们忙过来拉她,说好了好了,对孩子撒气干什么。
刘桂芳甩开她们的手,忽然转身朝屋里跑。
祝婴宁追上去,怕她激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
刘桂芳倒是没做伤害自己的傻事,她只是翻箱倒柜,找出了祝婴宁的身份证,又找出一把大剪刀,当着祝婴宁的面,把那张身份证绞了。
咔的一声脆响。
身份证断成不对称的两截,崩断的力道太大,在刘桂芳手上划出红痕。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绞完身份证,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转过脸,泪流满面看向她,声音弱下来,低低哑哑,她说:“宁宁,你舍不得留阿妈一人在家里吃苦受累的吧?你祥弟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你孝顺,只有你能留下来陪我。你看,只有女儿最好了……只有女儿会心疼妈。”
祝婴宁没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止。她只是站在那里,于黑暗中凝视刘桂芳的面容。
很久以前,大约是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写作文,陈斌定的主题是“我的妈妈”。
那时她写,我的妈妈是一个辛劳的女人。
现在她会写,我的妈妈是一只辛劳的水鬼。
本是懵懂无知的青春少女,却被水潭吃干抹净。朝气吃干抹净了,希望吃干抹净了,大好的青春年华也连带着被吃干抹净了。现在这只水鬼来找替死鬼了,放走了儿子,决定拉女儿来当新的沉潭鬼。
其实她什么都明白的,她明白刘桂芳确实因祝吉祥的出逃而崩溃,也明白刘桂芳即使崩溃着,也不忍心去“抓捕”他。
刘桂芳就像菟丝花,总需要依附点什么才能
生活,祝大山还健在时,她依附祝大山,后来祝大山不中用了,便转而依附祝吉祥,将他视为新的希望。现在祝吉祥也跑了,祝婴宁顺理成章成为她唯一的攀援木。
她选择牢牢巴住她,既是因为母女之间无法斩断的根深蒂固的联结,也是因为她更爱她儿子。
更爱他,所以选择放跑他。
而祝吉祥也确实没良心得不负所望,儿子似乎天生就懂如何潇洒一走了之,只有女儿会被困在名为母亲的代际诅咒里,继承母亲沉重的命运和意志。
身为水鬼的刘桂芳要拖她做水鬼。
祝婴宁什么都明白,却无法反抗这命运,因为刘桂芳那句“我今年才三十七岁”就是留给她的诅咒。
她恍然大悟——
是啊……原来妈妈如此年轻。
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苍老。
她无法像祝吉祥那样漠视刘桂芳的命运。回家的这几天,她帮忙伺候祝大山和奶奶,发现不仅身为植物人的祝大山无法自主排便,奶奶也已经痴呆到生活难以自理的程度。两个大人穿着成人纸尿裤,像婴儿般随意拉尿和排便,稍不留神,满屋子就散溢恶臭。
帮新生儿擦屎擦尿是尚且可以忍受的,因为婴儿总会长大,一切都会变好。
帮成年人擦屎擦尿却绝望得令人心生死意,因为没有人能够预测这样恐怖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那一块块包藏粪便、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纸尿布正如照顾者被框死的一生。
天长日久,会崩溃完全是情理之中。
从共情母亲命运的那一刻起,祝婴宁就知道自己会被刘桂芳拽下去。
她的善良与柔软是她应对外部世界的盔甲,也是她应对内部亲缘时无法避免的迟疑和软弱。
她说:“我不会走的,阿妈。”
刘桂芳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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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婴宁逐渐过上一种规律的生活。
应该说,从前的十几年,她一直在过这种规律的生活——晨起喂猪喂鸡,砍柴,弄弄家里那块种着白菜的小田地,喂奶奶吃饭,帮她擦洗身体——这种生活于她应当称为“回归”。
刘桂芳如惊弓之鸟,头几天一见她往屋子外走就紧张,竖起脖子,瞪大眼睛,瞳孔化为探照灯,直到确定她只是去屋外砍柴挑水,才熄灭窥探的光。
身份证碎在书桌上,没人去收拾它。
元宵前夜,刘桂芳说明天就是元宵了,咱做点元宵来吃吧。
于是母女俩一起包元宵,弄了满满一大盆,这么多,两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祝婴宁决定明天一早分些给村里人。老猎人馋甜的,一把年纪还小孩子舌头,到时可以多分几颗给他。
商量完,和乐融融,刘桂芳先躺下了,不多时,炕那头就响起鼾声。
祝婴宁却还没有睡,她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角落那只不知道是死还是活的壁虎,漫无边际地想着事。
她原本同许正康和许思睿说好,说初十会回,然而过了这么久都没回去,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觉得她是一个很没礼貌的人吧。
还有微微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