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她原先计划好的完全不一样。
正抓着头发发着愁,面前忽然掠过一个人影,一句语速极快且毫无停顿的“您好教育机构了解一下新人体验课免费不用钱大师课八五折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别让自己输在起跑线上”像蜈蚣一样钻进她耳里,等她反应过来,怀里已经莫名其妙多了两页传单,而发传单的年轻人早已扬长而去,去远处荼毒下一个人了。
她捏起那两页散发着油墨味的崭新的传单,眼前一亮,站起身,大步流星追上去,对发传单的男生道:“你们这个教育机构还招人吗?”
男生同样眼前
一亮——如果她的眼前一亮可以用灯泡来形容,那他的眼前一亮就是恒星爆炸了——猛然攥住她的手腕,激动得直哆嗦:“招啊!招!当然招啊!现在报名就能免费体验两节课,特划得来我跟你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教育机构还招发传单的人吗?”
“?”
男生闻言,嘴角狠狠向下一挎,甩开她的手腕,当场来了个川剧变脸,冷淡道:“不知道啊,不招了吧,不知道,别问我。”说完摆了摆手就往别处拉拢客源去了。
“……”
祝婴宁见状,只好低头仔细看了下传单,见传单上这家教育机构的地址离这儿不远,干脆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机构是新开业的,门口还摆着两排花篮,门内却冷冷清清。她走进去逛了一圈,没见着人,正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在这等待,就见洗手间的位置出来了一个人,脖颈上挂着工作牌。她心下一喜,大步上前,问:“您好,请问你们这还招发传单的人吗?”
那人愣了愣,随即点头,言简意赅:“招。”
“太好了!您看我行吗?”她使劲儿指着自己,自我推销,“我皮肤黑,抗晒,体力好,抗造,我还嗓门大,能拉人,您听,您听,啊——啊——啊——”她气运丹田,腹腔发力,发出了响亮且无意义的一串语气词。
“?”
工作人员嘴角抽了抽,被她这副热情过度的反应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挠了挠头又挠了挠脸,最后才说,“那……就试试吧。”然后回到柜台,开始登记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问她什么时候能来工作。
祝婴宁没有手机,只能报了许思睿家的座机,并且允诺:“明早就可以。”
“那你明早八点过来吧,到时我再把具体工作给你介绍一下。”
“好!”她激动不已。
**
发传单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按底薪和提成结算,基础薪资一天两块,每拉来一个人就加十块,每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加三块。没有劳务合同,不算正式员工,更别提五险一金,工资日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拉倒,这是工作人员的原话。
“你多去人多的地方晃悠,像什么超市啊商场啊少年宫啊,十字路口也成,谨记目标群体是家长和学生。”
至于具体怎么拉人,就各凭本事了。
祝婴宁听懂后,从工作人员那领了个工作牌,提着一袋子传单,开启了她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
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愁云惨淡。
她很快通过这份地推工作领悟到一个真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发传单来说用处甚小。那些彪悍的大爷大妈才不管你笑得多温暖,不要就是不要,其中有些人主动要了,也并非对传单感兴趣,只是想免费顺几张纸当公园草坪的坐垫;而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女富有社会经验,还赶着上班,也懒得多给眼神;小孩被大人带着,或许有几分好奇,但只要家长来句“别拿”或者“走快点!你还赶着去少年宫上课”,也会立刻蔫下;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单纯热心且好骗,会被微笑挟持,通常总是干巴巴一笑便顺手接下传单。可他们年龄尴尬,当学生太大,当家长又太小,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已经不是受众群体了,唯一的作用就是减少她袋子里传单的重量。
干了一天,她只勉强要到两个电话号码,其中一个后来经过工作人员验证——是个空号。
她总算明白昨天那个男生听到她的问题后为什么那么激动了,“你们这招人吗”,这是多么久旱逢甘霖的一句话。
但祝婴宁并没有气馁,她坚持干了五天。五天下来,她每天都只能要到那么可怜的两三个电话,至于人,更是一个都没拉到。店长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富有深意,祝婴宁生怕他一个狠心把自己给开了,只好在第六天痛下决心,决定找同行取取经。
和她一起发传单的人流动性极高,稍微固定的只有三个人,除了那个年轻男生,还有一个阿姨,姓肖,他们仨的成绩,肖阿姨销冠,她和男生常常角逐倒数第一。她偷偷观察着肖阿姨,想要从她身上取经,最后发现肖阿姨之所以是销冠,是因为她爱跳广场舞,由此结识了很多老年好姐妹,通过这些好姐妹一传十十传百,你告诉你儿媳,我告诉我孙子,才拉到了客源。
广场舞是祝婴宁来到北京以后才知晓的一项中老年妇女团建活动,她并不觉得这些舞曲土,反而觉得这项活动很有朝气。经过缜密的思索,她决定加入广场舞团队。
“……你认真的?”
经过几天的相处,祝婴宁虽然还和那个年轻男生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但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健宇,他们偶尔会在发不出传单的时候凑在一起唉声叹气。
此刻听了她的决定,李健宇的嘴巴蠕动了许久,才把嘴边那句“你没发烧吧?”换成了“你认真的?”。
“对。”她完全没听出李健宇的言下之意,认真答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我觉得肖阿姨的经验很值得借鉴。”
“……”
李健宇勉强点点头,朝她敷衍地比了个fighting的手势,“你加油,我围观。”
祝婴宁便提着袋子,打算往中行前头那片常常被中老年妇女征用来跳舞的空地走去。
此刻正值黄昏,路上来往行人不少,但这条小路不属于大道,没有交警值勤。2011年仍是一个飞摩盛行的年份,行人讲究财不外露,即使是有钱人也不敢随意在身上穿金戴银,因为路边随时都有可能窜出一辆抢劫的飞摩,把行人身上值钱的包包或者首饰拽了就走。曾有人紧握包包不放,被拖行数十米,拖成半身瘫痪,也有人耳朵上戴着金耳环,被打劫的人一把拽下,生生造成耳垂撕裂。
飞摩抢劫的事对山里人和城里人来说都不陌生,因此听到身后相继传来几道刺耳尖叫,看到身旁忽的掠过一辆快似疾风的摩托的时候,祝婴宁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腿就自发动了起来,宛如离弦之箭弹射而出,紧紧追在摩托车后。
“抢劫啊!!”
“抢劫了——”
“有人抢了我的包!”
“闪开闪开!”
“小心!别撞死人了!”
街道上乱成了一锅粥,摩托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们仓皇尖叫着躲避。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祝婴宁逆着人潮飞快往前冲,紧紧跟在摩托车车身后五六米处。
李健宇在后头完全看呆了,不仅是他,摩托车上的歹徒更是呆若木鸡。
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阴魂不散撵在他身后,身姿矫健如豹,刘翔来了恐怕都得甘拜下风。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最夸张的是她居然还能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住手!快住手!抢劫是违法的!”
“狗日的……”
歹徒破口大骂,加快速度,在拐角处来了个极限压弯。他急于甩脱祝婴宁,以至于昏头转向间开到了有交警的那条车道。
**
李健宇小跑着赶过去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歹徒被交警制服,而立了大功的祝婴宁怀里依然紧紧抱着那袋传单,一本正经对交警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还真牛啊……”李健宇走向她,视线在歹徒抢劫的包包上粗略扫了一眼,“爱马仕的包包,我天,祝婴宁,你真的牛,你发达了你知不知道?”
“啊?发达了?”她没听懂。
“爱马仕的包包啊!你不认识?这包有钱人才买得起的!我刚刚看过了,这包是个年轻女人的,她正往这边来,你把握机会,多敲她点钱,敲到钱了还发个鬼的传单啊……我天,这种好事怎么没叫我碰见。”李健宇避开交警,在祝婴宁耳边低声示意。
这回祝婴宁听懂了,她惊愕地看着李健宇,看得李健宇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眼神?干嘛这样看着我
?”
“敲诈勒索是不对的。”她皱着眉头,严肃地低声道,“李健宇,你的观念有问题,我们应该做好事不留名,怎么可以向别人索要奖赏呢?”
“?”
李健宇顿时梗住了。
街道那头,被抢劫的年轻女人正小跑而来,祝婴宁本想闪身离开,贯彻落实她“做好事不留名”的价值观,但余光瞥见手里的袋子后,理想终是败给了现实,脚步一顿,道:“不过,我可以给她一张传单。”
“……”
李健宇欲言又止,恨不得一头撞死,“你、唉……我……唉……!我算是开了眼了,我头回听到这么没出息的要求。”
年轻女人离她们越来越近,祝婴宁低头从袋子里摸出一张新传单,把边角捋了捋,正打算向女人推销,嘴角笑容却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硬生生僵住了。
女人捂着嘴巴喘气,喘了半天才将眼帘抬上来,目光定在祝婴宁脸上,瞳孔猝然放大,脸色刷白。
漫长的十几秒过后,年轻女人才打破了沉默,用带着颤音的声音,梦呓般轻声道:“……宁宁?”
第57章 祝知微
“娟姐……?”
若不是对方主动出声叫她,祝婴宁并不敢开口相认。
和祝娟的变化比起来,许思睿那点变化都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在祝婴宁的记忆里,祝娟有着他们那的人普遍拥有的麦色肌肤,头发浓密乌黑,发尾由于缺乏营养而略显枯黄,总是简简单单在脑后束成一道高马尾。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女人肤色莹白,头发烫成时尚的大波浪,浓妆艳抹,身上穿一套干练且贵气的职业套装,脚蹬杏色高跟鞋,完全是个都市丽人,只有仔细辨认,才能从她的五官里依稀辨认出昔日的影子。
从前在村里,祝婴宁总是亲昵地喊她“娟”,但不知道是长久的分别还是她翻天覆地的变化带来的陌生感使然,祝婴宁张口时,竟然不由自主在话语后加了一个更显礼貌也更显客气疏离的“姐”字。
祝娟笑了笑,笑容里夹带着一种介于尴尬、慌张和惊喜之间的复杂情绪。交警催她过去交流情况,她只能先对祝婴宁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先跟交警说几句话。”
“好。”祝婴宁呆呆地等在一旁。
李健宇在她旁边好奇道:“什么情况?你们居然认识?”
祝婴宁不太想多说,支支吾吾嗯了一声。
“算了,我就不凑你们这热闹了。”李健宇并不是那种没眼力见的人,见状豁达地耸了耸肩,把自己的传单一卷,摆摆手,说,“走了。”便往人流密集处发传单去了。
祝婴宁松了口气,默默感谢他的体贴。
她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交警简单问完话,又让祝娟和她都去警局做个笔录,她晕头转向跟着去了,生平第一次进警局,按照交警的问话诚实回答提问,忙活完出来,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她有些着急,找祝娟借了手机,先打去许思睿家,向许正康说明了情况:“我在附近碰到了一个以前的朋友,可能没那么早回去。”
许正康倒是通情达理:“朋友?哦,好事啊,多和朋友交流是好事,你玩吧,没事儿。”
聊完挂断电话,祝娟接回手机,好奇地问:“这是谁呀?”
“是一个叔叔……说来话长。”
“也对。”祝娟龇牙一笑,“站在警局门口说话算什么事,你也饿了吧?咱找家餐厅吃顿饭,一边吃一边说,慢慢说。”
祝娟带祝婴宁走进附近的百货大楼,在里头挑了家中餐厅,热情介绍道:“这家我常来吃,味道不错,你试试。”
服务员拿着一份装订好的菜单过来,祝婴宁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安,捧着菜单粗略扫了几眼,只觉得上面每道菜都贵得吓死人,磕巴道:“我不饿,娟姐,你……你随便点些你想吃的就行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祝娟白了她一眼,接过菜单,看都没看就还给了服务员,熟练地点了双人份的菜。
服务员一走,气氛有些沉寂下来,祝婴宁本以为气氛会尴尬,但祝娟好像通过这一通操作,慢慢找回了主场的从容,嘴角挂着与以前既相似又不同的微笑,主动开启话题道:“说起来,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你怎么会在北京啊?”
虽然她们中间还是横亘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感,但凭着童年相处下来的信任,祝婴宁还是倒豆子似的,把她离开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劈里啪啦全说了。
听着听着,祝娟的嘴巴逐渐张成了o型。
“所以,现在是那个许正康在资助你?”
“对。”
“我倒是有看过那个综艺,但我没想到后面你爸会出那种事,要是早知道的话,就不用找别人资助了,我来资助你,多好啊。”
“不不不,你挣钱也不容易。”祝婴宁慌张地摇头摆手,摇得像要把脑袋甩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好奇地问,“娟姐,你现在在北京做什么呀?之前你给我写信,不是还在别的城市给人家当餐馆服务员吗?”
祝娟哈哈大笑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早就不当服务员了!我在北京开服装店呢,自己当老板。还有,你别老叫我娟姐,娟字本来就土,你还加个姐字,更土了好吗?我来这边以后给自己改了个新名字,你以后叫我新名字吧,祝知微,也可以叫我英文名,Vivi。”
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祝婴宁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哦……”
祝娟——不对,现在该叫祝知微了,祝知微继续说:“我服装店就在百货大楼里面,等待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我那转转。”
“好啊。”祝婴宁眼前一亮,由衷赞叹道,“能自己开服装店,你真的太了不起了,娟……知……Vivi。”
祝知微被她蹩脚的称呼逗得直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