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备箱打开,许正康伸手要接过祝婴宁手里的蛇皮袋子,祝婴宁忙说不用,自己一使劲儿,轻轻松松就把蛇皮袋甩了上去。
“小姑娘劲儿还挺大。”许正康不咸不淡评价道。
她笑着说:“我们村的人都说我力气大,许叔叔,以后你们家有什么力气活,您都可以交给我。”
“不用,我们家有钟点工,你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做保姆的,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
“哦……”她懵懂地应了一声。
许正康坐进驾驶座开车,记者坐副驾驶,摄像和祝婴宁一起坐后排。她爬上后座,神情显得有些急促,双腿并在一起,手直直地撑在膝盖上,不敢乱动,生怕碰坏了什么东西,直到被摄像提醒才知道要系安全带。
车子驶上公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她睁大眼睛,看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脸上满是惊叹。看完一回头,摄像机几乎要怼上她的鼻子。祝婴宁冷不丁被吓得朝后退了退,紧接着就见前座的杨子昊回过身,笑着问她:“祝婴宁同学,我采访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
她先是愣了愣,接着便大力点了点头:“好,您尽管采访。”
杨子昊便问她:“你能跟我们描述一下你在山里的生活吗?是不是每天都要劈柴挑水,非常辛苦?”
“柴是我弟弟劈的,水的话,我们那有山泉水,很多人家都安了水龙头,不算很辛苦。”
“你们那的学校是不是非常老破小,是不是压根没几个老师?”
“我们学校是比较小,但是我的班主任陈老师,还有很多其他老师,他们都坚持在山里执教,他们非常伟大,我们那的学生也都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的机会。”
“如果你没有继续读书,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被父母逼着嫁人了?”
“啊?那倒是没有……”
……
杨子昊问了许多问题,最后才问她:“许正康的资助是不是改变了你的命运?”
“是的,我很感谢叔叔他们一家人。”
“行,就采访到这吧。”杨子昊把身体缩了回去。
祝婴宁朝他笑了笑,心想这些回答要是有帮上忙就好了,希望电视机前的人看了采访,都能知道许思睿一家人是多好的人。
开了一小时车,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也就是许正康和许思睿现在居住的小区。
祝婴宁同样没见过小区这种“高级”的居民区建筑,她小心翼翼将脑袋探出车窗,眨巴着眼睛,看许正康从裤兜里摸出个类似卡片的东西,在识别器上一刷,小区门口的闸门就自动开了。她小小地“哇”了一声,把手搭在车窗边沿,好奇地看着大奔驶入地下停车库。
地下停车库里有股汽油和霉菌交织的气味,祝婴宁觉得这味道还蛮新奇蛮好闻的。
许正康熄了火,就要去后备箱拿她的行李,祝婴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自己拎起了袋子,誓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许正康只好无奈作罢。
杨子昊和摄像师也一起跟了下来,等电梯的时候,摄像一直近距离对着祝婴宁的脸拍摄,但她并没有在意,反而抱着行李,兴味盎然地盯着电梯下行的楼层。进到电梯里,许正康本来想直接按按钮,看到祝婴宁在一旁倍显期待的眼神,干脆往后让了让,说:“我们家住16楼,你来按吧。”
“我可以吗?”她瞪大眼睛,郑重得仿佛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按电梯事件,而是要在房产证上签字。
许正康微微颔首。
祝婴宁这才走上前,深呼吸,伸出食指,对准数字16重重一戳。16亮起,她这才面带微笑,以一种功成身退的表情退到后面,抱着行李傻乐。
电梯叮咚开门,她跟在许正康身后,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这层楼只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在左,一户在右,许正康他们住在左边,门牌号是1601,她仔细记下门牌,又学着许正康的样子脱了鞋,这才拎着她那个浸满油污的蛇皮袋子走了进去。
在祝婴宁的设想里,门一开,里面多半会站着许思睿的妈妈和许思睿本人。为了应对这种场景,她刚刚在许正康车上时便紧急于脑海中演练了一遍见到他们后要说的话。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思睿不在家,许思睿的妈妈也不在。屋子里甚至没开灯,许正康把客厅的灯按开,径直带她来到客房,介绍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卧室了。”
没见到许思睿本人的失望冲淡了拥有独立卧室的惊喜和感动,祝婴宁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连忙道谢:“谢谢许叔叔。”
客房收拾得很干净,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这待遇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又接连道了好几次谢,才抱着蛇皮袋,把袋子放到了窗台上。
“你自己收拾会儿行李吧,我出去送一下记者。”
“好的。”
许正康走后,祝婴宁不敢随意参观这间屋子,觉得这样不礼貌。她乖乖待在客房里,把蛇皮袋打开,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叠好收进衣柜里。全部整理完以后,她抱着膝盖蜷缩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发呆。
这里的夜景与山里迥异,山里没什么照明设施,一到夜晚,到处都黑漆漆的,这里却像灯光塑成的银河,每一户人家,每一辆汽车,每一盏路灯,都是城市里的星辰。
这繁华让她赞叹,也让她越发感到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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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正康是四十分钟后回来的,祝婴宁听到开门声,小跑出去迎接他:“许叔叔好。”
“嗯。”许正康应了声,举高手里提的袋子,解释道,“我去外面买了点吃点,今晚我们俩就随便吃点吧。”
“好,谢谢您,让您破费了。”
“……不用这么客气。”
他把食物放到餐桌上,一盒盒拿出来,祝婴宁很想帮上点忙,又不知道能帮什么,只能在一旁帮忙拉开凳子。
全部摆好以后,她左看右看,忍不住问出盘旋在心里的疑惑:“许叔叔,许思睿不回来吃吗?”
“不用理那个兔崽子,他不着家的。”提起许思睿,许正康的脸色瞬间黑了几个度。
祝婴宁不清楚他们父子之间有什么矛盾,但这股突如其来的低气压就算是傻子也能感觉出来,她只能干笑两声,迅速转移话题:“那……那阿姨呢?阿姨工作很忙吗?来到这还没见到她呢,我应该向她打声招
呼的。”
许正康脸上原本因许思睿而起的怒火顿了顿,化成一股不自然的遮掩:“嗯,她……被外派到外地工作了,得三年后才能回来。”
“啊?三年?”祝婴宁还以为父母分居两地工作这种事只有他们这种贫穷的家庭才会遇到,没承想许思睿这种家庭也有类似困境,立刻感同身受地说,“我阿爸以前也需要在外地打工,我能理解这种感受,许叔叔,您和许思睿一定非常想念她。”
许正康被祝婴宁这番真情实感的感慨弄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含糊嗯了一声,把话题别开:“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食不言,寝不语。”
祝婴宁没想到许思睿家还有这么严苛的家教,闻言立刻闭上嘴巴,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一顿沉默到堪称沉滞的晚餐结束,她起身抢着收拾残局,末了,问出自己打算了很久的事:“许叔叔,你们这附近哪里可以打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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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是祝婴宁一早就决定好的事,一来,她希望能早点还清欠许思睿的那些钱,二来,祝大山的医药费、祝吉祥的学费和家里的日常开支都还没着落,她不可能来了趟北京就将家里的事情通通抛之脑后独善其身,三来,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早日独立,不要高中三年都仰仗许正康资助。
但许正康听完她的话,脸色却猛然一沉:“打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祝婴宁被他骤变的脸色吓得声音都小了下去:“我希望可以早点独立……”
“你要是缺零花钱,就直接跟我要,你现在是学生,当务之急是学习,怎么会想着出去外头打工?”
“我不是想要零花钱的意思,许叔叔,您误会了!”她急忙摆了摆手,生怕许正康误会自己,本来是想详细解释一遍的,可看到许正康不太耐烦的脸色,那些冲到喉咙口的话又被她下意识咽了回去,改口为,“我知道了……我不会去打工的。”
“这才对,你是学生,学生只需要考虑学习的事就好。”许正康严肃地评点完,站起身接了个电话。
祝婴宁只能悻悻然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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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怪。
她大多数时候都很符合老师家长对“好学生”“好孩子”的定义,然而骨子里自带一股隐蔽的叛逆,对于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就算别人再反对,她也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第二天早上,许正康出门工作,走之前给了她一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交代她中午可以用冰箱里的饭菜简单料理点午餐。祝婴宁乖巧地点头应允,又乖巧地目送他离去。
半小时后,她换了身外出的着装,幽灵一样飘出了门。走之前她还鬼鬼祟祟飘去许思睿卧室前看了看,想确认他昨晚有没有回家,果不其然发现他床上空无一人。
夜不归宿,太恶劣了。
这项罪名在她眼里比抽烟还严重,她不明白许正康为什么对许思睿彻夜未归这件事毫不在意。
算了,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她摇摇头甩开杂念,换上外出鞋,朴素地出门了。
社交恐惧这种词汇并不存在于祝婴宁的字典里,她像个悍匪一样闯入她能看到的所有店铺,开口就是:“你们这招人吗?”
本来以为北京是大城市,工作机会多,找工作肯定更容易,但她完全想错了。正因为是大城市,法律意识强,所有人在听完她的问题且看清她的小身板后,都会随之问一句:“你多大了?”
“我十五了。”她总是诚实地答。
“十五是童工啊,你找暑假工都没人要我告诉你。”
“没满十六找什么工,去去去——”
“十五太小了,我们不招小孩儿。”
从九点出门,到太阳正当空,她找了整整三个小时,将小区方圆五公里的街边店铺都问了一遍,问得口干舌燥,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天气越来越晒,为了避免脱水而亡,她只能先回了趟家,想补充点水分再继续下楼找。
用钥匙拧开房门时,祝婴宁压根没想过屋子里可能会有人,因此差点和将要出门那人撞个满怀。她抬起头,脸上神情在看清来人后微妙地定住了。
他长高了。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第56章 传单女侠
继长高的感慨之后,第二个浮上她脑海的念头是——
好白啊他。
许思睿原本就长得白。祝婴宁对人脸好看与否缺乏深刻认知,只记得许思睿白得发光,而此刻,这份白更上一层楼,从原本健康的白进一步演化成病态的苍白,将他本就昳丽的唇色衬出一种吸血鬼般的色泽。他的脸部轮廓也少了几分圆钝的稚嫩,多了几分少年初长成的刚毅和骨感。
然而无论是身高还是肤色还是五官的蜕变,这些变化都抵不上眼神的变化。
他的目光在看到她时像有一瞬的惊讶,可很快被一种堪称淡漠的神色覆盖过去,她张开嘴,问好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他就径直同她擦肩而过,看也没看她地走进电梯,无声离开了,空气里只留下一股他与她擦肩而过时卷挟起的淡淡的洗衣液气味,以及一股不知道是酒味还是烟味的难以辨认的诡异气味。
祝婴宁保持着嘴巴微张的姿势,一头雾水。
……这个人和几天前给她打电话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站在门口纳闷了好久,不知道许思睿在抽什么风,明明特意打电话叫她过来,可看到她却一副懒得跟她搭话的模样。
他怎么了?
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的工作还没着落呢。祝婴宁只能暂时压下困惑,先回屋里喝了两杯水。尽管许正康说冰箱里的食材可以随意使用,她却不好意思吃别人家太多东西,给自己蒸了两个馒头就算午餐了。
吃完午餐,清洗完碗筷和蒸架,她很快又顶着日头回到楼下,步行至更远的地方寻找工作。
这回她学聪明了,别人再问她几岁,她便厚着脸皮,一边在心里为自己撒谎道歉,一边面不改色地答:“十六。”
可惜她敢答,也得别人敢信才行,有些店家要她出示身份证,她拿不出来,店家便皱眉赶人,也有些店家比较宽松,听说她十六了,没打算验证,只摇头道:“你这个年纪找正式工还是太小了,我跟你说,你这样找很难有人要你。找暑假工可能还靠谱些,但现在都快八月份了,人家想找暑假工的都是六月末七月初开始找,哪有这个点才找的?暑假工早被人抢光了!小妹,你这找工作的时机卡得太尴尬了啊。”
她顶着毒辣的阳光,汗涔涔地找了一个下午,依然一无所获。
眼看日色西斜,傍晚来临,祝婴宁蹲在街道边,愁得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