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道,“你说得我们像三个老妖怪一样。”
不过温文旭说的也没错,生活在老龄化严重的山村,他们虽然不是这里最年轻的人,却是青壮年劳力里最年轻的,小到帮老年的阿公阿婆干体力活,大到慰问孤寡老人空缺的内心,不管是体力还是情绪,他们一直在源源不断供给村里的老人养分,如同土壤向树木的根系提供养料。
时间久了,心灵上的疲倦无可避免。回想起来,她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来与许思睿零星的几次接触就像下雨前鱼类跃出水面呼吸一样,是她奔忙的日子里难得的休憩,给了她跃出水面呼吸的缺口。
农林学院的学生到达当天,王胜举盛装出席,带着燕子和二柱一同出来迎接。
调查活动为期五天,村委会特意给大学生们配备了住宿空间,还给带队老师单独准备了一间房。
五天下来,只要忙完自己的工作,祝婴宁他们都会过去协助大学生们调查,向他们介绍村里的发展。年轻的大一大二学生活力满满,走到哪笑到哪,晚上还会拉他们一起玩桌游或者熄灯讲鬼故事。别说温文旭了,就连沈霏都背地里告诉她说“队长,我好像年轻了十岁”。
祝婴宁深有同感。
五天后,送别了这些前来考察的大学生,村里再度沉寂下来,她打扫着他们的住宿间,对前来帮忙的沈霏和温文旭说:“我们村需要更多年轻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温文旭弯腰捡起地上的垃圾,“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嘛。唉……这政策我都会背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难我们也可以做到。”她向他们描绘未来蓝图,“等养殖场做起来了,我们就能顺势扶持当地电商发展了,到时一定会有年轻人愿意返乡的。村里的两委班子也需要新鲜血液,燕姐和柱哥好是好,就是做事儿缺乏激情,如果有年轻人加入带动他们,也许他们会更有干劲。相应的,他们也可以为年轻人提供经验。”
“好大一块饼,队长,你撑到我了。”温文旭摸了摸肚皮。
她笑:“你不相信我?”
午后阳光正好,将窗外残余的初雪映得波光粼粼,像湖面的反光。祝婴宁背光站着,面容成虚影,身周围绕着一圈细碎光芒,笑容也像镀着光晕。
温文旭想,如果是不了解他们队长的人,大概容易被她朴实无华的外表以及偶尔刻板古旧的教条骗过去,以为她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没有太大野心。可只要与她深入相处过,就会发现她其实是个非常狂妄的人。
妄图拯救一座村庄,妄图带动一方经济,妄图扶持一地人民。
这难道还不够狂吗?
她的轻狂隐藏在朴实下,只有寸寸拨开外头的泥土,才能看清其中所包裹着的——她灼灼且光辉的野心。
第180章 心碎
十天后,农林专业的学生给他们寄来了初步检查报告,证明当地土壤里确实含有猪生长所需的某些微量元素,至于含量多少,以及与其他地区土壤的对比,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精准数据还未送达,但这对他们来说无疑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除了与队员庆祝,祝婴宁想了想,顺带发微.信告诉了许思睿这个喜讯。
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她在这方面保留着古老的习惯,对微.信等通讯工具的使用仅仅停留在说正事的层次,几乎从来不用它们闲聊。想与亲朋好友联络也是直接打电话,至于小.红.书、微.博、抖.音这些娱乐软件,也只是偶尔打开瞟几眼热搜,免得自己跟不上时代发展,然后就没了。
温文旭因此称呼她为老派年轻人。
主动在网络上分享一个可以不分享的消息不是她的风格,她感到有些不习惯,好在许思睿很快回复了她,而且他的回复比她还要老气横秋,是一个竖起大拇指点赞的默认表情。
很简单,简单到难以解读出什么实际意义。
她看着那个表情莫名其妙地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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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7日是她的生日,从零点开始,祝婴宁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很多人的祝福。
由于接电话接得太频繁,导致一整天下来,只要有电话打到她这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来电备注就接起来了。
傍晚六点,她在厨房洗菜,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随意擦了擦手就按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个脆甜的女声:“生日快乐,宁宁姐姐!”
“小冉?”她惊喜不已,眉眼都弯了起来。
她还以为跟章嘉程提了分手,小冉多半也不会再与她联系了,没想到她竟然还有这份心意打电话过来祝福她。
“你放学啦?今天在学校过得还好吗?”同有些人一对猫猫狗狗说话就忍不住夹起嗓子一样,祝婴宁一对小冉说话就忍不住夹嗓音,尾音总是扬着几分笑意。
“日子就那样,没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小冉老成地回答,答
完又叽叽喳喳同她说起她精心为她挑选的生日礼物,说她在商场选了一个预防腱鞘炎的护具,“我想你的工作经常要用到电脑,还是提前预防一下比较好。”
祝婴宁的心软成一片:“你有心啦,你真好。”
“那是当然。”小冉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夸赞,可下一秒她说的话就让祝婴宁愣住了,她说,“礼物我让我哥哥回国的时候再一起给你吧,他也真是的,前几天我问他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他居然说还没有!哪有男朋友这样当的嘛,还是得看我。”
她握着手机,看着碗槽水龙头里的水断断续续往下漏,微微出神。
章嘉程没跟小冉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吗?
她不知道他是为了照顾小冉的心情才没说,还是怎么回事,但无论如何,这个误会让她心里并不好受,尤其听到小冉纯真又生机盎然的声音,听到她还在单纯地展望着那个不会到来的将来。
“小冉,我……”
她想说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又觉得在这个关头对她说这些话有些残忍,她特意打电话过来祝她生日快乐,她却要告知她这个并不愉快的消息,现在说这些话真的合适吗?
可是现在不说,难道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打电话过去说就合适了?难道过两个月说就合适了?
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合适的一天。
她不喜欢欺骗,尤其骗的还是对方的一片拳拳真心。
犹豫再三,祝婴宁还是开口了,声音压得很轻:“小冉,我跟你哥哥已经分手了。”
她说完,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响,像被谁摁了静音键似的,怕对方多想,她赶紧补充:“但是,我跟他的关系怎样,并不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你还是可以找我分享你的烦恼和趣事,我和你还是好朋友。你送我生日礼物,我真的很高兴,不过你还在读书,以后不要这么破费啦,心意到了就好。”
小冉长久地没有发出声音,就在祝婴宁以为信号不好或者她已经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轻声开口,不确定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哥哥去了国外,你不想异地?我哥哥在国外是不是忽视你了?”
与小孩子谈起分手原因有些窘迫,可为了打消小冉的疑虑,她还是叹了口气,说:“不是。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但你哥哥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们有些方面不合适而已。”
“哪里不合适?”她执拗地追问,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下了判断,“我知道,肯定是我哥哥哪里做错了,你们在吵架对不对?我打电话去骂我哥哥,你们能和好吗?难道是因为他变心了,所以你才不肯原谅他吗?”
“小冉……”她有些无奈。
小孩子难以理解不合适为什么会导致分手,以为离间爱情的只可能是“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她不知从何开始解释,而小冉似乎也不需要她的解释,她听到电话那头小冉的声音带有细微的泣音,执着地重复道:“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你们一定能和好的。”
她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心里百感交集,既无能无力,又深深感到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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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好几天,她的情绪都不太高昂,但过年前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村里的各种杂事自不必说,学院那边的详细报告也出来了,她想在年前尽量推进手头这个项目,所以只能努力忽略低落,将报告整合到项目推介书里,联络了县书记,希望由她那边出面,以县的名义给企业发送邮件,邀请企业的人过来实地考察。
好在县那边也很重视她这个扶贫项目,书记百忙之中抽空回应了她的请求,给她列出来的那几家企业都发了邀请函和项目推介书。
接下来就剩等待了。
2019年的新年匆匆而至,她和沈霏温文旭他们也迎来了工作以来的第一个春节。
交接完了这一年的所有工作,除夕当天,沈霏和温文旭相继坐飞机离开了。接连送走了他们,她才回空荡荡的宿舍收拾自己的行李,搭上早就预约好的顺风车赶往自己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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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感情线有重大进展(或许)
第181章 故乡
高一的春节给祝婴宁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导致她高二和高三都没回家,一直等到读了大学,她确认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面对家庭带给她的负能量了,才敢独自一人回家过年。
那是大一的春节,时隔两年不见,她的家乡又发生了一些新变化。光纤入户同样惠及了这个小山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安了联网电视机,手机与汽车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虽然村里大多数人还是没什么钱,但也偶尔有在外面混出些许出息的子孙后辈开着十几万的大众回家探亲。
与这些欣欣向荣的变化相反,她发现阿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着时代发展潮流老去。
她见到刘桂芳的第一面便发现她两鬓又多了些霜白,如果说两年前的斑白是点点初雪,两年后便是鹅毛雪,将黑色的草地铺成银白。她更深刻地体会到阿妈已老去的事实却是在厨房一起做饭时——刘桂芳从碗槽里捞出一把洗净的青菜,在水液的反光里,祝婴宁发现她的手背已经长了零星的浅褐色老年斑。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决定每年春节都回家过年。
大学四年,从2014到2018,足足四年时间,够她的村子在扶贫计划的加持下改头换面。他们家那个破破烂烂的房子拆掉重建了,可怕的旱厕也改成了正常的蹲厕和马桶——一开始刘桂芳没想安马桶的,说蹲了几十年,坐着反而上不出厕所,是祝婴宁坚持,劝她说人人都有老去的一天,要是哪天她老到腿脚不便蹲不下去了,就知道马桶的好了。
最大的变化还要数高铁站的修建。原先他们本县没有车站,要坐高铁只能去到其他县。后来上层觉得他们市面积比较大,只修一个车站不利于通行,故此在他们那个县也搞了个高铁站。
与大城市高铁站外一望无际的网约车队列不同,蹲守在他们这儿高铁站出口的不是网约车司机,而是摩托车司机。
祝婴宁背着背包下了车,立刻有无数说着乡音的中年男人像看到糖块的蚂蚁一样涌过来,争先恐后问她要去哪里。
她随便挑了个面相看起来比较老实的车主,坐上他的车后座,对他报出自己村庄的地址。
一路呼啸而去。
到达自己家已是傍晚了,刘桂芳坐在村口那块大石头上边与
同村的亲戚闲聊边等她,见到她的身影,站起身说厨房里的肉菜已经做好了,只等炒两盘青菜就可以吃年夜饭。
同村的亲戚笑着拍祝婴宁的肩膀和书包:“宁宁毕业后在哪工作啊?问你阿妈,你阿妈都不说,小气得很呢她这人!”
她笑笑答:“在隔壁市的村子里工作,不成气候。”
刘桂芳不肯细说祝婴宁的工作是有原因的,这事儿还得从祝吉祥的工作说起。
高考毕业后,祝吉祥考了个比较尴尬的分数,位于二本和专科之间。如果把目标定在省外,大概率只能读专科,为了能读本科,他选了本省的一个大学。
临近毕业那段时间,刘桂芳常常给祝婴宁打电话,认为她在大城市学习生活多年,一定有门路,希望她能给祝吉祥安排工作。
她对工作浅薄的认知让祝婴宁不知该作何感想,别说她当时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和选调生考试,自身都难保,就算她没有忙着这些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不是什么说话有份量的管理层,哪有门路介绍给另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然而要和刘桂芳解释清楚这些道理并不是一件易事,她在与刘桂芳的长久相处中已经渐渐摸索出了门道。
像她阿妈这样的人,思想已经被成长环境固化了,改变他们的想法或者强迫他们接受新事物难如登天,与其寄希望于改变,不如随便应下来,到时做还是不做、该怎么做,还不是由自己决定?既能免去口舌之争,为自己保留精力与心力,也能免去后续刘桂芳喋喋不休的打扰,皆大欢喜。
她应下后不久,祝吉祥便联系了她,明里暗里重新提了遍刘桂芳同她说过的那通话。
对待祝吉祥,她自然不会采用对待刘桂芳的方法。祝婴宁明确告诉他,她只能为他提供机会——比如告诉他一些普通人不知道的信息差,告诉他哪里有不错的岗位在招人,哪里有面试——但不能直接为他提供工作。
“机会给你,能不能抓住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她说。
祝吉祥当时应得好好的,充满了希望。他瞄准的是北京,让祝婴宁推荐的也都是北京的工作。工资低的瞧不上,劳累的不想干,最后只筛出来两三个合心意的岗位,投了简历,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标定在G省省会,也即他大学所在的城市。没想到省会的工作也不好找,倒是有几家通过了他的简历,谁知面试环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甚至还有985研究生跟他竞争。
接连受挫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祝吉祥都萎靡不振,直到他其中一个室友说要出来创业,邀请他过来帮忙。
创业,听起来可比给别人打工体面多了,祝吉祥答应得爽快。也确实被他们走了赚钱的运,主要是他那个室友独具生意慧眼,还没毕业呢,就先捞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人一成功就容易得意忘形,祝吉祥回家时把这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刘桂芳高兴得很,走街串巷充当扩音器,母子俩从村头宣扬到村尾,只一个晚上,十里八村就都知道了祝吉祥创业成功的事。
这下可好了,第二天一早就来了个第一个借钱的人。
此后借钱的人便络绎不绝,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有自称是“你七大姑的八大爷的表外甥”的,有自称是“小学在你隔壁班,上厕所时借过你两张卫生纸,你该不会忘了吧”的,有自称家里小孩也想创业但缺乏启动资金的,有自称家里老人得了病需要治病的,甚至还有说家里正在建新房,自个儿出不起装修费,希望他能帮忙垫垫的。
祝吉祥一个头两个大,哪可能真借钱给他们?刘桂芳更是吓个半死,找各种借口将这些亲戚朋友送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