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她几天前才用磨刀石磨过,因为许思睿用它剁排骨时发觉它太钝了。他没有习得过使用磨刀石的技能,倒是她在山里生活时常常需要打磨柴刀和剪刀。因此这项任务光荣地落到了她头上。
祝婴宁做任何事都抱着认真过头的态度,这把刀毫无意外也被她打磨得格外锋利,银色的刀锋被餐厅的灯折出尖锐的冷光。
从他走出厨房那刻起,一切就像被按了静止键。
许正康大受惊吓,但也许是抱着成年人自矜的心态,也许是出于不激怒许思睿的想法,他努力维持着震惊的表皮,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甚至还有闲心开一句懒懒散散的玩笑,说:“怎么,你要杀我?”
他话刚说完,许思睿就举刀劈了过去。
刀锋砍向瓷碗,发出了刺耳的啸鸣,类似老师上课时无意间用长指甲刮擦黑板。瓷碗断裂成两大块和无数细小碎片,汤液横飞,菜刀甚至劈开了木制餐桌几毫米,被餐桌咬在桌面上。
祝婴宁不知道许正康近距离目睹这个场面是什么想法,她站得离他们足有两三米远,大脑都已吓得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骤冷,僵麻地冻在她的血管里,直到发现这一刀没有劈在许正康身上,她凝固的血液才重新开始流淌,仿佛夹杂冰山的雪水,毫无头绪地奔涌,将心脏冲刷得发皱发麻。
手软腿也软,她就近扶住身旁放红酒的木柜,无声且剧烈地喘气。
由于许正康坐在餐桌旁,而他站着,许思睿可以从头顶自上而下俯视许正康。
这个角度对他来说很新奇。从小到大,父亲都是需要他仰视的存在,而现在,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狼狈且可怜的形貌尽收眼底。
他看到他新长出来的白色的发根,看到他脸上松弛的横肉,看到他虚浮的眼袋,看到他藏在白色衬衫下的圆硕啤酒肚,更看到他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战栗。
他忽然就觉得很可笑,于是真的眯缝眼睛笑了起来,对他说:“你要是敢带他们来,下一刀我就会砍在你们一家三口身上,你信不信?”
最后四个字,语气甚至透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许正康对许思睿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那个胆小单纯、被人惯过头的小孩。如果是半年前,他问他这句话,他会斩钉截铁地答“不信”。
可现在颠倒错位,许正康惊讶地发现他已经看不清自己这个儿子了。他就像一颗脱离了掌控的螺丝,从精密的机器上弹出来,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将他摁回原本的位置都无济于事。
他笑起来时血红的眼眶既像妖艳的蔷薇花,又像喷溅上去的血,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偏执的疯劲儿。
见他迟迟没有回答,许思睿又将菜刀拔了出来。
到了这一步许正康才真正体会到屁滚尿流的感觉,他站起来,脚底打滑地往门口跑了几步,手撑在门框上,脚掌如泥鳅,在地毯上钻来钻去,狼狈地寻找着皮鞋黑黝黝的洞口。
即使这么狼狈,他也没有忘记为人父的尊严,涨红脸颊,抖着声音,隔空指着许思睿的脸,在半空中用力点了几下,说:“你好样的……你好样的。”
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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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祝婴宁才看到那柄菜刀从许思睿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出一阵乒哩乓啷的脆响。
他像被空气泵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滑坐在离他最近的那把椅子上,手紧按桌面,白到将近透明的手背上显示出凸起的青蓝色筋络,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慢慢朝他走过去,看到他双眼失焦望向虚空,脸色苍白,鬓角湿润。
“许思睿……”她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话,过了很久,他才勉强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他要是还不走,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砍下去。”
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哆嗦,喉结滚了滚,音量降低几分,“……你说要是真砍下去,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完了?”
她想到没想到否认了这个设想:“不会,别瞎说。”
许
思睿的眼神慢慢对上了焦距,从虚空中对到了她脸上,瞳孔发沉,缓慢地说:“……刚才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许正康,而是怕我自毁前程,他要是还敢来我面前放这种狗屁,我真的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可能我潜意识深处就是想杀了他吧……我也不清楚。”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也许我其实是个暴力狂或者潜在犯罪分子,毕竟我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
“你不是!”她有点激动,“不是”两个字说得略显破音,否定完,深吸一口气,在他冰凉的手掌上用力握了一把,“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许思睿。”
她手上使的劲儿挺大,捏得他的骨头隐隐作痛,这股痛感唤醒了他封闭的五感。
许思睿抬起头,听到她不算铿锵有力却坚定得令人无法不信服的声音。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我不会让你自毁前程……”
“有我在,你绝对不会出事。”她看着他,轻声说,“我会保护你。”
这个年纪,谈喜欢太轻易,谈爱又太深刻,唯独“保护”两个字,由她说出来显得那么刚好。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眶,朝她轻轻一笑:“好。”
**
除夕当天,检查了一遍家里的年货以后,祝婴宁才惊恐地发现那副空白的春联至今还没被人填上对子。
“许思睿——”
她不会写毛笔字,只能叫魂一样,将赖床赖得昏天黑地的许思睿叫起来。
他很不情愿地起床刷了牙洗了脸,又很不情愿地揉着眼睛来到桌案前,对着空白的春联连打了两三个哈欠。
“你快写啊,不然贴对联的时机都要过去了。”她欲哭无泪。
“贴对联还要什么时机?难道还得看黄历挑个吉时?”许思睿不屑地哼笑起来,对她的说法不以为然,慢悠悠执起毛笔,用笔尖舔了舔砚台里的墨,悬在春联上方,顿住,问,“写什么?”
“我怎么知道?”
“对联的平仄是怎么弄来着?”
“忘了。”
“啧。”他单手掐着腰,沉吟片刻,另一只握着毛笔的手在半空中猛然一挥,“你帮我把手机拿过来,我上网查一下。”
蘸着墨水的笔差点没怼到祝婴宁脸上,她灵活地往下一蹲才躲过了这场飞来横祸,但仍免不了大叫着抱怨:“你看着点啊,差点甩到我鼻子上了!”
然后随手找来不知道是谁的手机,解锁以后替他查了起来,“说是上下联平仄要相反,一般不要求字字相反,但是联脚的平仄应当相反,而且是上联为仄,下联为平,也就是仄起平收……”
“好麻烦,你直接查现成的春联吧,随便抄一个得了。”
“……”
祝婴宁鄙视了一下他的懒惰,删掉“春联的平仄规则”这一行,重新键入“和发财有关的春联对子”。
结果才刚输完,就感觉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在她鼻尖蹭了一下,她抬起头,许思睿在她几步开外笑得前仰后合。他伸手摸了下鼻尖,再一看手指,得,全是黑的。
“许、思、睿!”祝婴宁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你皮痒了很想找抽对不对?”
说着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要抢他的毛笔。
许思睿灵巧地一抬手。他占了个身高优势,祝婴宁蹦起来也够不到他,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她放弃继续表演狐狸摘葡萄,转而来到书桌前,拾起另一支毛笔,在砚台上三百六十度碾了一圈,直到毛笔的狼毫吸饱墨水,提起来时甚至还在往下滴墨。
“我操!你这也太……”
许思睿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身开溜。
她提着毛笔,像提着机关枪一样冲了上去。
最后形成了一场大混战,客厅的墙、雪白的沙发毯……凡目力所及之处,只要是白色的东西,全都受了他们混战的波及,东一块西一块喷上了形状各异的墨点。
许思睿身上的衣服也遭了殃,不过更惨的是他的脸,因为祝婴宁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左右两边脸颊各自画了三根胡须,而他也回敬了她一颗黑色的眉间痣。
玩的时候忘乎所以,等到收拾烂摊子才开始感到棘手。
春联更是惨遭荼毒,字都还没写一个呢,就被糊上了两大坨墨块,许思睿执意说是她弄上去的,祝婴宁气得跳脚:“胡说八道!明明是你。”
他仗着自己身高高,伸手盖住她的脑袋,阻止她继续往上蹦。她一气之下抓过他的手掌咬了一口,疼得许思睿直吸气:“靠……你是野人呐祝婴宁?”
吵吵闹闹中勉强将春联写好了,是——
富贵吉祥年年在,如意财源日日来。
充满了金钱的俗气,但也充满了美好愿景。
超市还送了他们两张菱形红纸,按理来说是用来写福字的,祝婴宁异想天开,说:“写了福字,把福倒着贴到家里,就是‘福到家’,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写个财字倒过来贴?”
“聪明。”许思睿笔一挥,刷刷地写了个“福”字和“财”字,写完陷入沉思,“我们有那么缺钱吗?”
而祝婴宁已经乐滋滋地把这两个字拎出去张贴了。
除了春联,她还执意买了一个塑料红灯笼和两串塑料鞭炮。从前在村里,每逢过年过节,大家都会挂灯笼放鞭炮,这是祝婴宁认知里的过节,然而市区里放不了鞭炮,也没法在纸灯笼里点燃蜡烛,她只能姑且买成塑料制品,聊作年味儿的填充。
她踩着凳子把灯笼挂上去,许思睿一边在凳子旁护着她,一边皱眉嫌弃:“你真不觉得这个红灯笼很诡异吗?”
“不啊。”
塑料灯笼做工有限,里头发光的也不是蜡烛,而是灯丝,红色灯丝放出的光芒经过一层厚厚的塑料扭曲,不再是鲜艳的火红,而变成了带紫调的红,红得黯淡,红得发黑,像一块用脏了的烂抹布,挂在门前一照,把整个走廊都烘得阴气森森,跟中式恐怖片里的布景一模一样。
然而审美观堪忧的始作俑者却满意地点头:“瞧瞧,这颜色多喜庆多精神啊。”
许思睿:“?”
第139章 万家灯火
除夕夜下午,当他们已经把家布置得差不多了,家里的座机接二连三遭到了轰炸。
首先是周天晴打来的,叫他们晚上五点半出门到某某餐馆,到时他们两个加上她以及一些许思睿那边的亲戚,大伙一同吃顿团圆饭。
“我问问她。”许思睿把话筒拿远了一些,问祝婴宁要不要一起去,“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去呀,大家一起。”她锤了锤沙发上的抱枕。
他便重新拿近话筒,对那边的周天晴说:“好吧,那我们就大发慈悲去一趟吧。”
“诶,你怎么说话呢!”祝婴宁用抱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这样小姨要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了。”
周天晴在那头咯咯笑道:“放心吧,这么贱的话一听就知道是睿睿说的。”
挂断电话以后,本来以为此番安排已算万全,没想到过不多久祝知微又来了个电话,邀请他们过去她家一起吃团圆饭。
由于已经答应了周天晴,临时变卦在祝婴宁看来不是君子所为,可她同样没办法拒绝祝知微,纠结了半天,还是许思睿在旁边说了句“叫她一起去我小姨定的餐厅吧,加个位的事,我小姨不会介意的”。祝婴宁觉得有道理,遂反过来邀请了祝知微。
她也不扭捏,笑着说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替我谢谢她。”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回拨给周天晴,向她说明情况,很抱歉地问她能不能加个位子。
“当然可以啊,也就加副碗筷的事,不要这么客气啦。”周天晴答应得爽快。
交代完了加位子的事,
本来以为座机总能休息一会儿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孙明远也打了个电话过来,问他们今晚的团圆饭打算在哪吃:“我妈说你们要是没地去,可以来我们家,我们会收留你们的。”
王晓倩闻言一巴掌甩他胳膊上,呵斥道:“什么没地去,什么收留?会不会说话呢?有没有情商了?!”
她抢过话筒,对许思睿他们说,“思睿婴宁,你们别多想啊,阿姨只是怕你们两个还小,不会做饭,我这在家买了一堆好菜,正打算大显神通呢,你们要不嫌弃,可以过来被阿姨请啊。”
孙明远被她搡到了一旁,就势趴在沙发上,掐着嗓音犯贱:“哎哟,你情商好高啊~好羡慕啊~能不能教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