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有一次李疏梅在大坪村跌到河水里,遭受了巨大委屈,师父那次才有对他一反常态的责备。
回想这一切,闫岷卿只觉得自己像是犯了大错,无地自容。
走着走着,他又不断在安慰自己,他对李疏梅不过是工作上正常的交流,难免会有些争论,想必师父并不会觉得他是态度不好、忘恩负义吧。
如此这般,他不知道走了多远,腿有些发软了,便索性走上一辆公交车。
紧握吊环,凝望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闫岷卿思绪万千,不由得想起往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还是他毕业后刚来市局的时候,听闻秦东市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有两个受害者家属,都变成了孤儿,她们一个十一岁,一个六岁,大的叫冬冬,小的叫秀秀。
这个案子当时就是师父夏祖德主办的,后来老夏还和他说起过为什么收养了那两个孩子。
那年师娘李新凤怀孕了,市里突然发生了命案,夏祖德临时出警,那天下了大雨,李新凤突觉不舒服,在家里找座机时,摔在了地上,她疼得难受不已,忍疼把电话打给了局里。
当时老夏身处几十里之外的刑事现场,还是同事给他转了电话。他心急如焚,却痛恨没有翅膀飞回去。本来家里是有安排的,李新凤的姐姐就住在家里照顾她,但上午去菜市场买菜了,被雨堵在菜市场回不去。
夏祖德拼命赶了回去,却听到了一个噩耗,李新凤虽然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但几个月的孩子却彻底没了,医生还告诉他,以后可能都生不了。
时隔一年以后,当李新凤想要孩子的时候,夏祖德只得把实情告诉了她,由于那次跌摔,李新凤身体大不如前,常年生病,夏祖德也十分愧疚,李新凤知道自己再不能怀孕的时候,整整哭了三天。
从这以后,她也没怎么笑过。
1984年,市里发生了重大连环杀人案,两个受害者家属变成了孤儿,大的十一岁,小的六岁,两个孩子都被带到了市局,她们俩就好像心有灵犀,刚被安置在会客室里的时候,紧紧挨在一起,手拉着手,也不说话,叫人心疼。
时间长了,两人的性格也慢慢显露出来,大孩子坐下来就一动不动,非常乖巧,小孩子经常坐不住,动来动去,也爱哭闹。
夏祖德那时候产生了一个想法,决定收养一个孩子,一是因为李新凤不能怀孕,二是因为他也渴望有一个孩子。
于是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当时的老局长,在走廊里,两个人交心谈了一次,老局长建议他收养大孩子,老局长的意思是大孩子看着乖巧一些,又考虑到他们夫妻二人的精力,大孩子不用过多照顾生活,对他们夫妻俩的压力小一些。
老局长又问他自己的想法,夏祖德说他都很喜欢,两个孩子看着都很漂亮,也很可爱,夏祖德的确都很喜欢,但必须考虑到现实情况,他的工作很特殊,很多时候无法顾家,而李新凤呢身体不大好,又是编制教师,平常的时间和精力都很有限。
只能留下一个。
在老局长的建议下,他决定和李新凤商量下这个事,没想到李新凤不但同意了,而且直说要小的,李新凤的理由很简单,她担心年龄大的孩子心里有想法,怕养不好,年龄小可能很快就遗忘了。
毕竟都是受害者家属,夏祖德很理解李新凤的心思,兼顾老局长和李新凤的想法,他提议带两个小孩回家吃顿饭,让李新凤自己做决定。
于是那天夏祖德特意给两人买了新衣,说是带她们回家吃顿便饭。
那天李新凤也不知道怎么了,她总有种幸福来临的感觉,从她怀孕意外跌倒,到知道再也不能怀孕的时候,她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她好像失去了一切,但那天她有种感觉,幸福将要失而复得。
她那天买了许多菜,每一道菜都精心准备,忙了三个小时,她又在镜子前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生怕孩子不喜欢她。
那天她深深记得,当两个孩子都进屋的时候,她的心脏仿佛陡然停止了跳动。
夏祖德说,那天两个孩子进屋的时候,李新凤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那一刻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候,他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提醒她们:“叫姨。”
但下一刻,夏祖德永生难忘,冬冬和秀秀异口同声,大声叫了李新凤一声:“——妈!”
李新凤当时就哭了,热烫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淌。
后来夏祖德逢人就说,他天生就该有两个女儿。
当冬冬和秀秀慢慢大了一点以后,夏祖德曾问冬冬,当时为什么一见面就叫妈,因为夏祖德从未向她俩透露要收养的想法。
冬冬说,我猜的。你把我带到家里,肯定是想收留我们。我对秀秀说,要是他们只挑一个怎么办。秀秀说,那怎么办?我就说,那就赖着不走。秀秀说,那就赖着不走呗。
夏祖德说,好,那这辈子就赖着不走,你们都是我的亲女儿。
回想至此,闫岷卿眼睛里酸涩不已。
他突然之间有一种想抽自己的冲动,明明他知道师父师娘非常辛苦,明明他一直都想要照顾师妹,可是最后,他却做了那个令自己讨厌的人。
他悔恨不已,又突然觉得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想必师父是有意隐瞒李疏梅的身份,这也是对她的保护吧。
而今天发生的事,最好也永远都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认识”李疏梅,从不“认识”。
*
夏祖德买完菜回到家后,李新凤就问:“秀秀去同学家了?”
“对。买菜时就说手机忘家了,怕同学急着找她。”
“对了,岷卿来过了,又说局里有事,就急着回去了。”
桌上的年货,就是闫岷卿老家才做得好吃的熏肉熏鸭,夏祖德会心一笑:“局里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不想在这吃饭吧。”
他换完鞋,将菜送到厨房,李新凤跟了进来,正想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夏祖德,“秀秀在局里没人认识,吃了不少苦,我今天故意让岷卿去了秀秀卧室。好歹他是你徒弟,局里多一个人照顾女儿总是好的。”
但是她又忽然压住没说,只觉得万一表明,夏祖德觉得不妥,又把好事办成了坏事。
*
春节后一晃半个月过去了,闫岷卿原以为这件事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忘,但不知怎的心里总像有根刺扎着,他细思下来,觉得这件事最对不起的人是师父,师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忘记恩情,也不能失去师父的信任。
他一直想找补下这件事,又不知道如何去做,心绪不宁时,市里正好有一家社媒来市局做采访。
局里的老同事很少愿意露脸、接受采访,因为是合作单位,又不能完全推脱,作为政治任务,局里也会另作安排应付社媒,于是会把一些表现好的新人推到台前。
闫岷卿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于是欣然赶到局长办公室,不过在门口他还是踟蹰住,没有进门,在走廊里停留时,正好远处走来同事,闫岷卿终究抬起手掌敲响了半掩的门。
“进。”
随着一身浑厚响亮的声音传来,闫岷卿怀着忐忑进了办公室,叫了声“师父”。
夏祖德正伏案书写,余光扫了他一眼,含笑道:“岷卿来了,坐。”
闫岷卿没有坐,就站在办公桌前,试图观察夏祖德的情绪,试探道:“师父,有一件小事和您老人家提一下。”
“嗯?”夏祖德抬了抬下颌,“说吧。”
“呃师父……今天一家社媒来市局做采访,现在宣传科定了几个采访人备选,原本我是不想掺和此事的,但思来想去,还是想和师父争取下,去年在刑警队有两个很优秀的新人……”闫岷卿故意停顿了下。
夏祖德果然饶有兴致地抬头瞧着他。
闫岷卿只觉师父听出了他的意思,便欣然说:“一位是老贾一队的新人小宋,他去年就得了新人奖,还有一位是老曲二队的新人小李,这里我必须多提一句,疏梅同志去年表现非常出色,初来局里不久,已经在两个重要案件里表现了关键的作用,我建议由她去做采访,正体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特色。”
闫岷卿说到这儿,已然察觉师父的面色愉悦,是那种自家女儿被夸奖后自然而然的反应,他故意问:“师父您认为呢?”
夏祖德若有所思,又缓缓点头,含笑道:“岷卿,你为你们刑警队的同志争取机会,我能理解,但是这件事,还是让宣传科自己定吧。”
“师父……”
“就这么定吧岷卿。”
夏祖德难得在拒绝时仍旧面带悦色,这让闫岷卿满心欢喜,他知道这次来也未必能得到师父同意,但是此刻他心里的石头已悄然落地。
他压抑着心里的欢喜,又和夏祖德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才满足地离开办公室。
虽然取得师父的信任,但是闫岷卿仍旧觉得还是得找机会和师妹和好关系,这一步棋急不来,必须得慢慢下,不过这几天他倒是常碰见李疏梅,以前看见她挺烦的,这会儿,他却不知如何走出第一步,但是总要迈出这一步。
远远见到她的人影,他打算先打个招呼,然后再慢慢露出一个明显又不明显的笑脸。然而刚抬起手,李疏梅就冷不丁一转身走开了,闫岷卿顿觉失落不已,只能望着师妹冷漠的背影愈来愈远。
李疏梅远远瞧见闫岷卿那一刻,料到他定是要摁着她说教一番,说不出什么滋味,马上掉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不喜欢闫岷卿,就避而远之,在工作场合以外,最好一句话也不要说。
好在这一段时间,市里没有发生什么棘手的案子,李疏梅轻松不少,参加了不少局里组织的学习会。
四月初,城市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暴雨,路面泥泞,李疏梅骑车很不方便,只能改坐公交,这天晚到了一点,刚到办公室,就见二队的人都在忙碌,费江河一嗓子喊她:“疏梅,出警了。”
又有新案子了,李疏梅麻溜地回到自己桌位,收拾装备。
上了车李疏梅才知道,出事的地方是秦东市的一所大学,当费江河说到“死了六名学生”的时候,李疏梅一下子惊住了,这是她参加刑侦工作以来,听到的最惊人消息。
学校,学生,六名死者,无论如何,这些词眼组合在一起,都会成为爆炸性新闻。
难怪从办公室到出警,大家都不言不语,表情严肃,想必每个人的心目中都认定这次任务非常艰巨。
车子到了学校门口,从车窗内往外看,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将“秦东市工业大学”的字牌遮挡得七七八八,并不开阔的学校大门已经拉上了警戒线,几名民警正在做安全工作。
这些人群里,大概有不少不知情的学生,也有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前来凑热闹的看客,当然也有媒体和关心此事的人。
曲青川带着二队和法医痕检一群人赶到大门口,亮出了警官证,民警里一个中年人忙道:“您就是市局曲队,我这就带你们进去。”
进了大门,中年人引路,也做了自我介绍,他是区派出所的李队长,早上接到报警第一时间赶到学校疏散了学生,封锁了现场,因为事情太大,他疏忽不得,第一时间由所里将案件上报到市局。
学校非常开阔,李疏梅走在湿漉的青石板路上,不由得对眼前的环境稍作打量,几座红墙楼房有高有低,栉次鳞比、紧密相连,掩映在绿树之中,优雅而壮观,想必这应该是学校的主体建筑教学楼。
李队长一路将大家引到一座四层楼高的红墙楼房下,这栋楼离教学楼较远,大门口写着“实验楼”的字样。
楼下被黄色警戒带封锁,几个民警表情严肃,正站在门口戒备。
进楼前,曲青川习惯性地朝楼房四周望了望,大家也跟着停了脚步,曲青川问:“案发地在里面的实验室里?”
李队长介绍说:“曲队,我早上赶过来和学校初步了解过,实验楼里有三层楼是实验室,四楼是学校社团,六名死者都是社团的学生,都死在四楼。”
曲青川问:“报警人是老师还是学生?现在人在哪?”
李队长答道:“曲队,我知道的情况也不多,不过早上120来过了。是一名医生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嗯?”曲青川将视线转向他。
李疏梅也一样,她和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移向了李队长,既然120来过了,这说明当时现场的受害者还有生命迹象,所以有人第一时间打了救护电话。
李队长解释说:“情况是,120赶到时,有一名学生没有死,拉到医院急救了,其他六人,直接判定为死亡,所以医生才报的警。”
原来如此,当时现场有七人,被发现时其中一人应该有明显生命迹象,所以有人才拨了120,或者那名生还者自己打了120。医生赶到时,应该是根据现场情况谨慎做了判断,判定六人死亡,所以报警。
曲青川点了点头,道:“行,情况我都了解了,”他转向祁紫山,“紫山,交给你一个任务,看完现场后,联系下医院,确定生还者的信息。”
“行,曲队。”
曲青川又吩咐:“现场情况可能不容乐观,大家小心行事。老杜,周宁,你们先检查吧。”
法医杜南峰和痕检周宁都点了点头。
在李疏梅看来,曲青川提到的现场情况的确不会太理想,120的同志来过了,当时考虑救人应该没有做太多防护措施,现场难免出现了较杂的脚印和痕迹。
她跟着大部队上楼,这一层层楼梯走上去,她走得小心翼翼,空气里弥漫了沉闷的因子,让人凝神屏息,不敢大口喘气,她并不平静的内心也忐忑起来,她不知道现场到底是何惨状?
事发地在四楼,远远地李疏梅就看到一间屋子门口守着两名民警,那里应该就是案发现场。而这条走廊里装饰的风格,却和楼下实验室清冷的风格大相径庭。
走廊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和壁纸,五颜六色,充满朝气和创意,粗略看来,有人文的、体育的、竞技的,还有各种兴趣特长,这整个四楼应该就是李队长口中所说的学校社团所在地。
青春洋溢的海报如一道华丽的风景叫众人目不暇接,然而这风景的尽头却是死亡。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李疏梅的内心产生莫名的唏嘘,走到案发地门口,门是半开着的,门牌上写着“竹林社”,里面传来一股若隐若无的气味,李疏梅闻不出是什么味道,结合里面有六名死者,李疏梅潜意识里不愿意去仔细闻。
杜南峰和周宁他们换鞋套手套,做完周密准备,陆续进了房间,曲青川让二队先等等。
法医和痕检的同事进屋后,李疏梅便站在门口张望起来,她内心焦虑,然而却希望探索到什么,她的视野再次回到了墙壁的海报上,一张很特别的海报吸引了她的目光。
海报上是七个人,有男有女,分别以不同姿态处在海报的不同位置,画面中间的是一名长相英俊的男学生,手持纸扇,他是唯一坐在单人沙发里的,其他人或站立或斜靠沙发,对中间的男子有一种众星捧月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