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呆住,他浑身滚烫得可怕, 手臂越收越紧, 脸也埋进她脖颈里。周围人不断投来目光,姜皙醒神,用力推他, 却推不开。
许城全然不顾,抓住她手腕就要带她走。姜皙不肯。
许城满腔的恐惧陡变悲愤, 几乎喷涌而出, 可他看着她惊骇的脸庞,咬牙半刻, 愣是将一腔子怨愤压制下去, 冷怨而气喘地吐出一句:“姜皙!你、你好啊!”
“就这么走,”他牙齿快咬碎,“我都不值得你说声告别吗?”
他眼神狠而痛, 嗓子哑得像生了大病。一路紧张狂奔而来,体温高如四十度高烧。
姜皙被他扑了一身热气,腕上他的掌心也烫得要命。
“你松手。”
他不松。
她脸上露出急色:“添添在呢, 你干嘛呀?”
许城冷道:“姜添,你在椅子上坐着等我,哪也别去。”
姜添很听话,背着机器猫书包坐去一旁座椅上。
许城突然发现,俩姐弟的行李就那样简单一个包,心头一疼,手松了。
姜皙脱了桎梏,心跳早已失控,仓皇要走。
许城迅速再度箍住她手腕,将她牵扯到十米开外的玻璃墙边。
墙外,浓云在天空中疾走,一会儿光亮,一会儿浑天。无数条铁轨通向远方。
许城一张脸上全是汗水,头发全湿,眼睛似乎也是湿的,热气灼灼盯着她:“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姜皙?”
她垂着眸,脸色在天光中发白:“再见。”
“什么时候?”
“啊?”她仓促抬眸,撞见他一双偏执得可怕的眼。
他咬牙重复:“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扭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姜添,他低头玩着手指。
许城就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再见的时候,心里想过跟我再见吗?”他嗓子干燥到裂开,“姜皙,你这辈子还想再见到我吗?还是你打算就跟我老死不相见了?”
姜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嘴唇轻抿起来,她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没有,最终,问:“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许城心里那股痛烧的火又窜起来,带着委屈,怒意,伤悲,压了声音质问,“那什么重要?”
“活着重要。”姜皙抬头,一双眼迎视他,倔强、微怒,“许城,我早说了,我不知道你这九年多是怎么过的,你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的。我们已经是完全的平行线。我也说过,你不用愧疚,我不在乎。我只想保证我和添添的安全。”
“我不是叫你搬到——”
她打断:“搬到你家去吗?”
许城怔住。
姜皙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以前你说谎,我看不出来。但现在,我能看出来了。”
许城浑身的热汗在一瞬间变凉:“你就、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忙?你……还是怪我当初骗你……”
他的挫败与心碎已无力掩饰。姜皙以为做了决定,内心就不会再起波澜,但一丝又一丝潜伏的疼痛开始弥漫,加剧。
她僵硬地转过脸,望着玻璃窗外的火车站台。远处铁轨上停了辆列车,人群上上下下。
“许城,谢谢你。真心的。但我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着。我跟添添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很平坦,但还活着。心里也平静。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想倚靠任何人。”
“你现在不平静了吗?”
姜皙一怔,无措地张了下口。
他直视她的双眼:“为什么不平静了?”
她眼中闪过慌乱:“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过去我靠着姜家,现在,我不想依靠任何人。你也不欠我什么,不用偿还。”
“可我——”他伸手要触碰她,她慌张后退一步:“你别——”
她又不许他碰她,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他被刺激得要疯:“我不欠你?好。那你欠我的!”
“什么?”
“你欠我一次告别。你当初怎么消失的,还没告诉我,现在又要逃走?”
姜皙猝不及防,不动声色竖起了刺:“你提当初?”
“对,为什么不能提?”许城垂眸凝望着她,压抑多年的苦楚委屈愤怒全涌上心头,重逢后,愧疚将他席卷,可……“你当初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地消失,因为知道我是线人?你来质问我啊,为什么不来?你像我现在拼命不管你怎么推我都要追来问你一样,问个明白啊!你为什么不问?”
“是,当初我骗了你。可我……”他嘴唇颤抖,眼圈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形,“我没办法。方信平对我,像父亲一样重要。他被姜成辉害死了;姜皙,我能怎么办?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骗你,我内心都在煎熬。我过得不轻松。或者跟你比不了,可我的痛苦也不是假的。因为在感情这块,我没骗你半个字。你消失后我一直在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要离开那艘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把船开走,不管结果如何,就该离开江州再也不回去。可后悔没用了。你恨我——”
“你恨我,”他笑了起来,嘴唇干枯而惨白,眼睛发着灼灼的光,“我不恨你吗?我也恨你姜皙。当初你为什么不找我问个明白?你来骂我、来怪我、来杀我都行,你为什么不来……”
他眼中浮起水光,人颤抖得像下一秒要碎裂,极尽委屈,“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消失?是谁把你绑走、带走了吗?可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躲着不见我?是。你不想见我,我知道,可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如一刀捅死我来个痛快!”
“现在,好不容易再见,你居然又跑?”
姜皙立在车站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边,一旁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另一旁,狂风肆虐,灰云低垂。阳光在风卷疾驰的浓云里闪闪烁烁。骤然间,天暗下去,冷风席卷。高铁站内众人惊呼于外头遽变的天气。
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敲打着玻璃墙,整个世界发出乒乒乓乓的水响。
室外骤黑,让室内的光影水银般映在玻璃上。
姜皙觉得自己像这面风雨飘摇中的玻璃,摇摇欲坠了。
当初……
其实有些日子,她想过,去拨通他的号码,问他个明白。但最终……
如果再来一次,她会摁下通话键吗?
她不知道。
她一直都明白,他没有错。可她不知,命运是怎么把他们推到现在的境地。进不得,退也不能。
他有他光辉的警察道路,她有她的无尽漂泊,他们已是完全不同航道上的船只。
可,明明已不同道,为何她此刻仍心痛如刀绞?
“这次再见,我没有怪你了,许城。”她望住他,眼睛湿润,“也不恨你了,真的。你不用再愧疚。我知道,这些年,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我都知道。”
她一句“辛苦”,他喉中霎时哽得要命,痛如含着密麻刀片。他深深皱眉,嘴唇颤动,眼泪一瞬就吧嗒掉落,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
姜皙第一次见他流泪,心酸至极,鼻尖也蓦地酸掉:“许城,这次你也看见了,我过得挺好的。你就,放过自己吧。我说了很多遍,你当初是对的。对我,你也没犯天大的错。我们之间,或许是误会,命运,孽缘,都算了。你好好的,放过你自己吧。”
“怎么放?”他红着眼,冲她惨笑,“现在看着你走吗?”
她那班车已开始检票。
“你不用再担心我,以后受到欺负,我会反抗,也会报警。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我也真心希望你过得好。”姜皙讲完,却原地呆滞几秒,紧紧咬唇叫自己清醒,看他一眼,终究朝姜添走去。
座位上的人已全去排队。
她也该去的,可她突然很累,很痛,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许城追去蹲在她腿旁,近乎祈求:“能不能别走?姜皙。我知道,你去哪里都会过得好。但我不行,没有你我不行——姜皙——”他颤道,“你是不需要我,可,我需要你啊……”
姜皙嘴唇抿平,盯着窗外狂风暴雨的世界。一会儿功夫,玻璃墙上已是如注的雨水,像挂着水帘。她的心也像那面玻璃,沉进冰冷水里,窒闷,疼痛,难以呼吸。
她死死咬紧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硬是不回答;他挫败地深低下头。
知道自己分量不够,可他不肯放弃:“你就当为添添想想,好不好?他好不容易适应誉城的生活,又有了新朋友,他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你为添添想,我还是有用处的。你就当我很好用,行不行?”
他眼里全是破碎的光,
“姜皙,留下来吧。别再一个人照顾添添了,别什么都自己扛,好不好?你在誉城,我还能时刻照看你。要是在其他地方碰上坏人,我赶不及去找你——”
她近乎机械地重复:“我说了,我会反抗,会报警,你不用再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他哽咽,心都碎了,“我喜欢你啊……”
姜皙泪眼望着进站口,嘴唇颤抖几下,狠抿成直线。
终于:“许城……”
他盯着她,眼睛像紧抓着希望的一双手。
“我要走了。”她一眼都不能看他,起身牵起姜添。
许城还蹲在地上,一把抓紧她的手。
他没抬头,肩膀已垮塌,低声:“别换手机号,姜皙……让我能联系得到你。求你了。”
两大颗泪砸在地上。
他思绪如麻,语言已完全混乱:“你就算换了号不说,我也找得到你。”
姜皙窒了几秒,最终朝检票口走去。
许城的手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抓,只抓到空气。
姜皙没回头。一路上,所有人变成了虚浮的幻影,整个世界都在亮晶晶的水光里闪烁。车站内声音全消失,静到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她麻木地过了闸机,外头狂风骤雨。
她站在下行的扶梯上,在风雨中摇晃。站台上,大雨如白纱般从天垂落,在狂风中翻飞,将所有人浇得湿透。
她领着姜添走到他们的车厢,站在队伍最后,脸上一阵热一阵凉,全是水。
分不清泪水,或者雨水。
“姜皙!!!”一声很远的咆哮,谁在疯狂喊她,像幻觉。
她不知站了多久,有人在雨里喊:“你上不上车的?!”
姜皙抬眸,发现面前的站台已空无一人,只有姜添在一旁自顾自地玩着手指,陪着她。
乘务员在车里冲她大喊:“上不上车的,这趟是你们的车吗?”
姜皙脸上全是泪,那只假肢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她动不了。她想回应乘务员。可嗓子里堵了石头,发不出声。
最终车门关上,火车呼啸而过。数道铁轨和站台平铺在她面前。
她转身,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追来站台上,站在五六米开外,浑身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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