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勇认识许城是个意外。
阿玉孕晚期踩空, 羊水破了。那天暴雨, 城中村内涝,救护车进不来,司机找不清路。老勇和阿刀抬上阿玉出去迎, 没碰上。
两兄弟在风雨中拦车,几十辆车呼啸而过,视若无睹。
好不容易停下两三辆, 一见兄弟俩脸上的刀疤,吓得立刻反悔,摔门疾驰。
阿玉晕过去那刻,老勇绝望地想,老天给他的报应来了。他年轻时做了太多错事,该交罚单了。
但许城的车停了下来。于是,母女平安。老勇先是和他成了忘年的朋友,后成线人。
阿刀年轻,还不肯安定;回回挨大哥揍,有次被人害了差点要顶罪,被许城捞出来,彻底洗手。
此刻,坐在大排档二楼圆桌上的四五位也大差不差。
几人坐下还没聊上几句,许城上楼来了。
桌上之人笑着说许队客气,那么忙还想着请他们吃饭。
许城笑说:“托人帮忙,总得摆点姿态。”
话音一落,桌上安静半分。
许城瞧一圈众人脸色,开门见山:“不对啊。以往我想打听点儿什么,你们哪怕挖到些没用的线索,也给我送来。怎么王大红,全都静悄悄的。”
有人赔笑:“许队,是真不知道。”
“对对对。”
“我不问别人,挑你们问。大昌,他狱友秦三是你发小;癞子,你拘留所朋友王川是他狱友……”许城一个个点了名,几人不吭声了。
许城手指在桌面上敲敲,问:“收钱了?”
众人立刻摆手:“我们哪会儿啊。”
“许队,”大昌为难,“不是不想帮,还没打听到呢,就有人警告我们。我们不想惹事。”
许城:“不想惹事。什么时候学这么好了?”
“真的,许队——”
“我当你们站边了。”许城看了眼手表,淡瞟桌上众人,“各位下次碰上麻烦,别找我开口。”
几人齐齐变色。眼见许城要起身,大昌斗胆道:“许队,我们小屁民墙头草,求生不易。当然哪边势大,弯向哪边。您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计较?”
许城也不拐弯抹角:“蠢得可以。这几年到处扫黑,不是原来了。你们以为那头还有队伍给你们站?”
“别地儿是别地儿,誉城是誉城。这不还没扫到吗?”
“我这位置,不出意外,还会继续坐。你们要信我能力呢,就拭目以待。不过你们也坐稳了,别到时我要通知你们这好消息,又得去里头找你们。”
几人终于:“许队,你再多给我们点线索!”
许城拿出一张纸,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男戴口罩后的画像。
“一定好好找!”
许城下楼,碰到老勇和阿刀正要上楼,问聊得怎么样。
“一窝老泥鳅。”许城冷哼一声,阿刀气得要命,撸袖子要上去揍人。许城拦住,“没事儿。”又问,“我之前说的那个?”
阿刀一拍胸脯:“你交代的事,我哪回不超额完成?”
许城笑:“谢了。”
老勇也说:“放心。我那天去菜市场,都听到了明图湾野生鳝鱼泥鳅多的消息。一堆人去挖宝呢。”
“好。”
阿刀:“老大,吃完饭再走嘛。”
“还有事,下次。”
*
许城驱车赶去医院,路上买了两盒奶油蛋糕。草莓味给姜皙,牛奶味给姜添。
刚出电梯,听到姜添的大哭大闹,撕心裂肺在走廊上回荡:“不要!我不要这儿!有坏人!我要回家!不要这儿!!不要!”
走廊里,病人好奇或烦闷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许城奔至病房,姜皙正手忙脚乱试图控制姜添,竭力安抚:“添添,你别激动,深呼吸。没事的,添添。听姐姐——”
姜添表情惊恐,无法沟通,持续地叫闹挣扎,非要从床上翻下来。
他一个成年男性,姜皙哪里制得住,她使尽力气,却轻易被激动的姜添大手掀开。
姜皙踉跄后退,右脚跟假肢绊在一起,人往后跌,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她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里。
许城才将她扶稳,便立即松开——姜添已跳下床要逃。许城闪电般放下两盒蛋糕,上前握住姜添肩膀,一把将他推回去摁坐病床上。
姜添发狂,推搡踢打,但他很瘦,而许城力气很大,仅凭一双手就将他压制:“添添,哥哥已经把坏人抓起来了!”
“哥哥现在是警察!已经把坏人抓起来关牢里了!”
像发魔的人听见咒语,姜添真的不叫了。
病房里晃荡的魔音瞬间平息。
他呆了呆:“许城哥哥……是警察?”
“对。我是警察。”许城从怀里掏出警察证,掀开给他看,“添添你看,是不是?”
姜添呆望着鲜红的警徽和许城身着警服的证件照:“真的……许城哥哥,真的是警察。”
“是。警察专门抓坏人,知道吗?”
姜添眼里顷刻蓄满泪水,呜呜哭起来,极其伤心:“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有好多坏人,要抓姐姐,要抓我。姐姐说,不跑快一点,就会死掉。可姐姐少一只脚,跑不快呀……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呜呜……”
许城的心霎时被捅了一刀。
姜添的梦魇里,到底留存着他们怎样的过去。
“对不起。是我没找到你们。我一直在找,但没找到,对不起。”
一旁,姜皙垂着眼眸,嘴唇轻抿。
“但添添,现在哥哥来了,以后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们。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许城将他揽进怀里,摸他的头。
姜添小孩般紧搂住他,大哭起来。
姜皙静默看他背影,转身出了病房。
各个病房门口都是一串张望的脑袋瓜,见了她,那些圆脑袋先后缩回去。
姜皙坐下,让脑袋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她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条,眼神和思绪全散开去,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深呼吸。
不知多久,病房里的哭声消弭下去;隔了会儿,竟来了丝短促的笑声。
里头两人开始玩拼图了。
姜添的声音变得开心又兴奋:“许城哥哥你看,我拼得好快呀。”
“因为你聪明啊。”
“那我也想叫小雨,来看我,拼图,好吗?”
“好。但下次,”许城声音很低,“不要推你姐姐好吗?姐姐那么瘦,力气又小,她哪里比得过你。我们添添是男子汉,力气很大。但不能用这力气推姐姐。要保护姐姐。”
姜皙蹙了眉,压住鼻子上泛酸的意味。
里头,姜添沉默了会儿:“可是我,很难过。”
“你可以哭,可以闹,也可以发脾气,但也要听姐姐说话。绝对不能跟她动手,知道吗?你会伤到她的。”
“……我知道了。”姜添又说了一遍,“我会记住的,许城哥哥。”
许城的声音变得更低,姜皙听不见了。
没一会儿,姜添出来了。他坐到姜皙身边,歪头,脑袋触上她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像两只小蚂蚁交触触须。
这是姜添每回跟姐姐闹吵后总会释放的友好道歉讯息。
姜皙轻轻弯唇,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生气呀。我知道你被吓到了。我只是很担心你,也心疼你。”
“我刚才害怕,现在不怕了。”他摇摇她的手,“姐姐,我们去玩拼图。”
“好呀。”
姜皙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的许城站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扫一下,说:“同事送的蛋糕,我不吃这些。你和添添吃吧。我去接点热水。”
他拿了热水瓶出去,将空间留给姐弟俩。
水房在走廊尽头,锅炉的水龙头口径小,水流缓慢。
许城接水不到一半,辨出身后熟悉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回头时,姜皙刚好进来,两人目光撞上,有些局促。
她微抿唇,举举手里的盒子:“我来洗饭盒。”
“哦。”他看向水龙头里的细小水流,余光见她走到里头一排水管前,拧开水刷饭盒。
水房里很安静,她那头,水花飞溅声;他这边,水流咚咚砸入壶中。
今天天气很好,虽冷,但阳光明媚,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洒进水房,照得室内干净又亮堂。细微的尘飘浮在光线中,将她的身影勾勒得纤柔。
他余光追着她,忽觉这一刻很静谧美好。冬末的阳光也温暖。
她那饭盒大概很脏,她洗了很久。而许城,自她进来,就不动声色偷拧龙头,将水流调到更小;那壶水像永远接不满了。
静静的,不知多久,洗饭盒的水声止了。她的影子在光线中移动,带动光影斑驳。像一截旧电影。
她经过他背后,很低地说了声:“许城,谢谢你。”
许城轻唤:“姜皙。”
她停下。
他回头:“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添添起码叫我一声哥哥。我哄哄他,有什么值得谢的?”
“我是说,谢谢你把他救回来。”
“职责所在,我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