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却一把抓住她的橙汁杯:“你这杯看着多一点,给我喝吧。”说着拿起杯子,仰头。
姜皙握着筷子的手指捏紧了,她看他扬着头,喉结滚动着,一口气没停,将橙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他喝完,将杯子放好,望着窗外的夜色,有一瞬的寂寥:“姜皙,你以后好好的。”
“以后受到任何欺负,要报警。姜家不是你的原罪。你叫程西江。”
姜皙怔看剩下的杯子,拿起来与空杯一碰,就要递到嘴边。许城一把夺过,起身将里头的果汁全倒进水池。
她坐在桌前,手里尚握着空气;他立在水池边,胸膛剧烈起伏。
安静。
姜皙开口:“你为什么要喝呢?”
许城没答,把桌上的玻璃杯拿过来,跟水池里那个一道冲洗干净,放在池边。他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回头找了下大衣。
姜皙脸转向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喝?”
许城穿上大衣,人像是忽然放下重负,看她时竟难得有了点轻松:“都现在了你还关心这个?”
他刚到门口,就听姜皙说:“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啊。”
许城停住。
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狠而猛地撞击了一遭,疼痛,沉闷。好像战斗了许多年,所有的铠甲突然全被卸掉,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沾满血汗的肉身之躯。
“能喝下那杯橙汁,心里很苦吧。”
许城仍是背对着她,肩膀松垮,头颅微垂,像有一具衰老的灵魂吊挂在那躯壳里头。他垂着头,一动没动。有那么一瞬间,姜皙看到他的肩膀似乎抽动了下,又狠狠压抑下去。
一晃九年,从前的少年已满身疲惫,心累至无言。
他被她的话击垮了。
姜皙说:“我没下药。”
许城僵了下,回身看她。
她的眼睛幽静无波,语气也缥缈:“本来感觉,走不动了。很累,不想走了,停在这里挺好的。可是看见窗外的烟花。又觉得,好美啊。还是想活着。”
许城一瞬就明白了她这些年的遭遇:她小小的生活,不断被打碎,而她在绝境中挣扎,咬着牙一点点重建,恢复安宁和平静,拥有珍贵的安稳;直到下一次再被颠覆,再血淋淋地起身重建。
许城被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包裹,他抬头望了下天。上次他来,天花板上,涂料昏黄,沾满油烟。而如今,被她贴上浅粉色的墙纸,干净又清新。
旧窗户上的防盗网锈迹也全铲干净,拿水蓝色的毛线绳缠出一张漂亮的绒绒的网。
他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刮花的瓷砖,而是棕色的地毯。
她是多么努力而用心地在活着啊,
他痛到头要裂开,嗓子里苦涩至极,溢出一声:“对不起。”
姜皙不想和他聊过去,别过脸:“你走吧。”
“姜皙。我欠你的,对不起。我没想到那天会变成那样。”
“哪天?”姜皙的目光聚在他脸上,“你第一次去我家的那天?你开船带我回姜家的那天?除夕那天?你和我发生关系那天?还是,姜家烧成废墟那天?
许城,你欺骗我的那么多天,你说的到底是哪天啊?”
一阵剧痛在许城胸腔里裂开:“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们会被抓起来,接受审判。我以为能带你和添添出去,带你们离开江州,也绝不让你看到那些事……”
“别讲了。”姜皙打断,她抓着拐杖起身,把桌上的碗筷拿起,丢进水池。她站在池边,浑身的发抖已克制不住。
许城追上去,扶她肩膀:“是真的。我还计划好了……”
“别讲了!”姜皙奋力推开他;她踉跄一下,扶着池边差点儿站不稳,“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都可以!你说这些,想让我说什么,谢谢你?”
许城声音很低:“我不求你原谅。当初,我没有办法。”
“你没有。那我呢?”姜皙问,干燥的声音里有了丝裂缝,“那天在医院,我骗了你。我想起过你。经常。我什么都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许城下颌绷紧,脸色在夜灯下变得惨白。
“我不像你,人生精彩,生命里有很多事,过眼云烟。我的生命很简单,很空,没有什么东西。所以经过的每个人、每件事,我都记得。许城,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姜皙说得很慢,很轻,做了所有她能做的去控制,但泪雾还是在她眼中弥漫,“许城,你太欺负人了。你拿我当个活生生的人看过吗?你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厌恶我,一边假意喜欢我的?”
许城浑身发颤,一字一句:“我没有假意喜欢你。姜皙,有些事,我是骗过你;但关于感情,我对你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是感情吗?”姜皙微笑,一行泪从脸上滑落,“是愧疚吧。”
许城一怔。
“你问我恨不恨你,好,我告诉你,我恨!”她竭力克制,但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袭来,她嘴唇开始颤抖,“许城,我和你说过,我想离开姜家,但你为了你的计划,把我重新带回去。自从你跟着哥哥做事,我每天倍感煎熬痛苦,以为是我把你拖进姜家的泥潭。你看着我失眠,哭泣,你依然欺骗我。跟我在一起那么久,你……”
她难以启齿,眉心深深皱在一起,“你一直不肯跟我做到最后一步,但你生日那天,你怕暴露,和我发生了关系。”
“不是……姜皙,不是!”许城骤然陷入恐慌,这一刹那竟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解释,“过去不管任何时候,我和你发生关系只是因为我——”
“你撒谎!!”她凄厉道,终于失控,泪水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往下砸,“许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亲我抱我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是谁?方筱舒!!你那时候是恨我的对不对?恨我爸爸害死了她。你利用我潜伏在姜家,就为给她报仇!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姜家的一滩烂泥!”
“我有我在乎的人,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他做了错事,可就算按法律他也罪不至死。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大哭道,
“还有阿文姐姐,她从小就只知道陪着我,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可她也死了!你既然要行动,为什么把我带出去?为什么不把我丢在姜家和他们一起死?!反正都说我是姜家的人,活着也该被人唾弃践踏,你为什么把我带走?”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都在颤,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是我害死哥哥和阿文姐姐。我要不是喜欢你,他们就都不会死!!”
许城只觉一阵极度的疼痛在全身爆裂开,但找不到痛点,好像哪里都在疼,哪里都是撕裂。
他很想上前去扶住她,去碰碰她。但他动不了了,他只要轻轻一动,就会像一面被子弹穿透的玻璃一样炸裂开。
她说的每一句,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当初的折磨,也是他如今的梦魇。他像是沉入噩梦中的人,想疯狂摇醒自己。
许城,醒醒,醒醒啊。
但醒不来了,他深处绝望地狱,醒不来了。
她流了泪,发泄过,看看两人此刻荒谬的境地,觉得可笑,竟就挂着泪笑了:“现在,我甚至不能说恨你。因为江州人都说哥哥是该死的,阿文是该死的,我这姜家小姐也该死的。而你,”
“你没有错,许城。”她轻声说,“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你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光明的,无可指摘的。
我天生是有污点的,黑暗的,
可对与错,没有关系啊。
对我,你是欺骗,你是背叛,你是辜负,你是愚弄,你是朝心口开的一把枪。
见你,等于低头凝视心上那颗从未挖出来的血淋淋的枪子。
“我以后会遭遇什么,是死是活,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你的这些年,我也很好地走过来了。”她说,“不要再来了。那杯橙汁。你就当今天,我死了。”
几声连续的烟花炸响从江边传来,无声裂开的焰火映在玻璃窗上。
许城深深吸一口气,像是很累一般到沙发边颓然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用力抱了下头。
终于,他抬起眼眸,眼神墨黑而深:
“我没办法当你死了。”他说,“姜皙,我能答应你任何事,任何要求。唯独这一件,我做不到。”
姜皙的手抓紧水池沿,没料到他能缠到这个地步:“你为什么……”
“你不累吗?”许城突然发问。
姜皙微愣。
“一个人带着姜添,东躲西藏这么些年,不累吗?”许城压抑住嗓音中的哽咽,轻问,
“冬天的地下通道,不冷吗?走夜路的时候,不怕吗?手上的伤,不疼吗?挨过饿,挨过骂,也挨过欺负吧?但因为姓姜,不敢反抗,只敢躲吧?你就当从我身上讨回我欠你的。你不想过正常的日子,不想好好活着吗?可以不用隐蔽躲藏,不受人威胁,可以在阳光下。做个自由的人,随便去哪里,随便做什么事。”
他声音在颤:“你真的……不累吗?”
姜皙晃了下神,仿佛他说的是天方夜谭,离她太久远的梦幻。
“我凭什么?凭靠你吗?”
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讽刺:“你就这么喜欢做拉人出泥潭的善举?我要说多少遍我不需要,我要说多少遍我不想看到你你才听得懂?!还是说,你觉得我是有多贱,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心安理得接受你的帮助?”
“我放不下你。”许城突然用力道。
姜皙顿住。
“放不下。我尽力了。我去很多地方找过你。”许城似乎说不出口,那些已埋在心底很深的东西,挖出来,太疼。他头一偏,执拗看着窗外,他嘴唇无声地在颤,这一刻,心里酸苦至极;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她,眼眶就红了,
“我想过你,很多时候。天黑的时候,天冷的时候。无数次想,这个时候,姜皙她在哪儿,在做什么。下雨了,她有没有淋雨?今年冬天好冷啊,她的被子够厚吗?她有手套吗?下雪了,她会不会滑倒?有没有很辛苦地为生活奔波,腿疼不疼?一个人照顾姜添,心累不累?她……还画画吗?”
他哽住,
“我一遍遍在想,你到底去了哪儿,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是不是姜添饿得没办法,你只能抱着他哭?……甚至想,是不是有人先我一步找到你,囚禁你,打你,折磨你;是不是你被卖出国了我才找不到;是不是你被人杀了丢在河里……
你到底是因为恨我,躲了起来;还是已经被人害了,才找不见?”
许城的声音已颤得不成形,他咬紧牙,头突然用力一低,一颗泪水迅速砸落。
“每次清明我都得想,你是死是活,我是该给你烧纸还是不烧。要是你真的死了,这世上都没个人给你烧纸,你在地底下怎么过?可要是你没死,你又到底在哪儿?”
“是,我是对你有利用,但不代表当初就没有喜欢。当然,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那就当是愧疚。可我不该愧疚吗?我明明在意你,很在意你,却不得不利用你,欺骗你。我明明最希望你快乐平安,却偏偏是我亲手让你失去庇护,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暴露在危险里,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伤害。我不该愧疚吗?我就该愧疚到死!!”
他手指在打颤,低头的姿势保持了一会儿,再抬起时,眼圈全红,
“你问我为什么非要缠着你。我说了,必须让你在我的视线,必须保证你的安全。既然知道你在哪儿,我就不可能不来见你。”
姜皙双手死死抠着拐杖,转过头去:“你折磨是你的事。我没义务当你的赎罪对象,也没责任救赎你。我再说一次,我不想见——”
“那除非我死!”
他说,“你那药还有吧?”
他与她说话,音量一贯不大,却带着狠烈决绝:
“要不,今晚我们就一起死;要不,姜皙,你去哪儿,我追到哪儿。”
“你说什么,都有可能。但你说,让我不来找你,绝不可能!”
“你非要说我是同情心无处安放也好,亏欠也好,愧疚也好,随你便,”
“就算是愧疚又怎么样?”他眼神惨烈,狠绝,眼眶通红,“愧疚不是感情吗?!”
“当初要不是喜欢你,又哪里会来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