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谢了。”
“先别谢那么早。不一定留呢。”
许城淡笑:“不留也谢了。”
许城回到小吃店,告诉姚雨明天去面试。姚雨惊了,迟疑:“我学历——”
“没关系。老板要是喜欢你,就不管这些。”
他又交代她别化妆,衣着不要暴露,说到这儿,皱了眉,不客气道:“这么冷的天,你露着个腿不冷啊?”
“还好诶,我没啥优点,但特别抗冻。”姚雨居然有点骄傲和庆幸,“我要是天生怕冷,那可就惨喽。穷人,加上怕冷,是惨上加惨。老天还对我不算太坏呢。”
许城对她这粗线条的脑筋和莫名其妙的乐观也是难以评价。只是,听到怕冷二字,他心里不免拧了个结。
某人……最怕冷了。
*
许城将车停在沿江三号路,林家巷口前三百米的大楼梯下。左侧十米开外是沿江大道。天冷,晚间跳广场舞、散步的人群都不见踪影。这片江段也荒凉,对岸全是老房子,居民家的暖黄灯光和路灯的白光混成一片朦胧的星河。
冬季低位的江水缓缓流淌。
半小时前,他已把附近的道路和路灯全检查了一遍,一切正常。没问题。
许城夹着烟的手搭在车窗外,人靠在椅背里,望着暗灰色的江水出神,等上一会儿了,转眸去望长阶梯上那栋筒子楼。三楼楼道右侧第二扇窗户,仍是黑色的。
车在这儿停了半小时了。
今天其实累了,可在家也不见得安宁,心是空的,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来这儿。反倒是停在这儿,紧绷的筋骨得到了一丝舒缓、平静。
他手指点了点烟灰,放到嘴边,皱眉深吸之时,望见熟悉的人影从筒子楼旁的小巷子里冒了出来。
姜皙拄着拐,和姜添一道出现在楼前的空地上。
许城的视线胶住了,长久地追随着她。两人不紧不慢地进了楼梯间,一楼的感应灯亮了,不一会儿,二楼的也亮了,光线比一楼要白上许多。
接着,她出现在三楼走廊,开门,亮灯,进屋,关门。
他长久地望着,那扇窗子,灯光暖黄,像冬夜前路上一盏小小的灯笼。
许城坐了不知多久,香烟燃到尽头。
他下车,将烟头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沙盘,望一眼那窗户,理了理大衣衣领,拔脚走上楼梯,越走,脚步越慢,停了下来。
她不想见到他,她说了很多遍。
她说见到他,恶心。
他的露面,对她其实是种伤害。
不能再朝前走了。许城转身要下楼,可又不甘心,离去的步伐也是迈不出的。
他低头坐到台阶上,拿出一根烟叼嘴里,手捂着风,点燃,火光照亮他略显疲惫的脸孔;冷风夹着烟草滚进肺中。
他双肘搭在膝盖上,脑袋低垂,眼睫却抬起望着步道底下黑亮的江水,慢慢呼出一口烟了,眼眸垂下,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很慢地扭头,目光越过自己的肩膀,望向那扇暖黄的窗。
良久,她的影子竟映在了窗子上;她连影子都是很美好,温暖的。
可惜只停留半刻,便离去了。
冷风从江面涌上长楼梯,吹动他的衬衫衣领;筒子楼里的微光,印在他漆黑的眼底,细小如砂砾一样。
*
许城这天上班不太爽利。一上午接了好几个“联络”电话:请吃饭的、搭关系的、结派的……系统内外,政界商界。
誉城这样庞大一块地盘,类似的邀约周周都有。他一概以工作忙婉拒。
还有托关系“打个招呼”“松松手”的,许城笑一句:“我要工作丢了住你家?”搪塞过去。
中午又接到一通难说舒心还是糟心的电话。
早在区公安外看见姜皙那天,许城找到残疾人援助中心,打听到“程西江”最近登记了捐助申请。他提出匿名一对一捐赠。
工作人员拿出合作假肢公司的价目表,许城选了最贵那一档——耗费他目前存款的一大半。
对方大吃一惊,别说第一档,这儿第二三档都很少有人选,一般是五六档位。
“要实名吗?”
“一定要匿名。”许城强调,“麻烦您对她说,是四档的。”她那么机敏。
“那钱都差了好几截!”
而今天,许城刚吃完午饭,就接到工作人员的电话。
“不好意思啊易先生,登记出了错误。已经有一位男士对程西江进行了一对一匿名捐助,而且是第一档,假肢已做好,刚由程西江领走了。您这份捐款要不退回?”
许城先是愣了下,还有位男士在默默帮她。
隔半秒:“我姓许。”
对方一愣,赶忙翻记录:“哎呀不好意思,打错了。”
许城静静的,问:“程西江装好假肢了?”
“对呢,许先生,最好的一档。她说非常舒服贴合呢。”
许城浅笑了下:“谢谢你们,辛苦了。”
“是我们谢谢你。”对方挂电话时,对旁边人嘀咕,“那易先生没留电话啊,联系不上,这钱怎么退?”
放下电话,许城不知是种什么心情。
那个姓易的男人,是出于什么心理?
*
姜皙换上新假肢,次日上午就去了枫芦家园。她给那儿一户人家做保洁,帮易柏宇“查看”一些情况。
五年前,易柏宇是长江梁城段查走私的江警,机缘巧合认识了那时在采砂船上的姜皙。后者无意间给他提供了些线索,两人就此认识,成了朋友和线人。
但不过两年,姜皙去了别的城市,而易柏宇不久后调回老家誉城,成了天湖区警察。
半年多前,两人意外在轮渡上重逢。
那时的姜皙什么工作都做,易柏宇和他朋友祝飞意外发现姜皙的身份可以帮他们找到很多线索,就拉她做了“兼职”线人。
姜皙安静,看着柔弱,有时还有“哑巴”人设,谁都不对她设防。她要想观察搜集什么,非常顺利。
就像今天在枫芦家园,她打扫书房时,户主和老婆在客厅里看电视,完全不注意她。她轻易就拍到了易柏宇想要的东西。
等收工出来,将图片发出。他立刻转来八百。
姜皙没收:「不要了。这笔钱,抵我假肢的脚爪吧。」
易柏宇:「……啊,你怎么知道是我?」
姜皙:「我又不是傻子,那天我跟你说在等援助中心的假肢,第二天工作人员就联系我了。
╭(╯^╰)╮」
「哈哈,我和祝飞一起凑的钱。倒也没想到那边速度那么快。」
祝飞是易柏宇的好哥儿们,一个热血正义的调查记者,就职于问真新闻。
「祝飞那小气鬼,居然舍得拔毛。」
「哈哈哈,祝飞养着线人三千,他都快吃草了。」
「假肢费,以后还给你们。」
「西江,你不用跟我们这么客气。我们经费有限,给你的费用一直挺少的。你帮了我们很多。假肢好用吗?」
「特别好用!(*^▽^*)果然是政府机构诶,超级良心,四档的价位比外头公司卖的质量好太太太多了。
(*^▽^*)」
后头的话没说,好得快抵上以前在姜家用的。
「那就好!」
姜皙想到什么:「我知道不好聊案件,但枫芦家园这个,是跟线上博.彩有关?」
「下次见面了聊。」
「嗯。」
姜皙收起手机,抬头见自己走到了长江边。
这时节,水位很低,但清透漂亮。
她时隔许久换上假肢,脚步轻快,甚至小小地蹦跳了下,来到江边。
这些年的大部分时间,她在各类船只上度过,总从江上遥望城市,都快忘了从岸上看长江是种什么感觉。
她望着来往的轮船,想起自己好久没有一个人放松会儿了,就走去江边,一个人坐下,托腮看了许久的江水。
天地好宽阔啊,水也不停歇地东流。
坐到感觉有点冷了,她起身,但还舍不得这一刻只属于自己的清净和自由,便沿着长江和梧桐江一直步行。
她一口气走了近千米,撞见一艘蓝白相间的豪华船停在江边。上下三层,奢华又漂亮,顶上挂着“临江梧桐·江上餐厅”。
从船身到江岸有条栈道,鲜花锦簇。招牌写着“招聘。”
午班晚班切换,每日一班,上六休一,薪水有7000,还带绩效奖。大城市果然不一样。
姜皙知道餐厅尤其是高级餐厅,上班极累,但每日四五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意味着她有空照顾姜添,甚至继续摆摊。
许城说的关于工作的那几句话,她其实知道是对的。
因为没有假肢,上次阿姨介绍的面试机会错过了。这次……
也许是新假肢给了勇气,姜皙走上栈道。
一进去就感受到餐厅的高奢。
前台女孩听说她来应聘,热情地带她进去,还小声叮嘱:“但你要小心,我们经理非常可怕。对了,我叫小水。”
姜皙愣愣点了下头。
下午三点半,偌大的船上餐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两排服务生站得整整齐齐接受检阅。
经理黄亚琪三十多岁,身板挺直,面容冷酷,眼睛鹰一样从几排服务生身上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