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瞬间,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到外头的风声清晰可闻。
温度调好了,姜皙甚至能听到油汀里发出的很轻微的热油炸裂声。
许城站起身,这才近距离地、正面地看向姜皙。
姜皙亦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前段时间的生病让她小巧的脸更显润白,生出一股柔弱清幽的味道。
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
许城仍专注仰望着,修长手指拢着那个灯泡,将它旋进去。
男人的手被灯光照得温暖发红,手指转动时,阴影也随之在楼梯间里来回转,像缓缓跑动的走马灯。
光影炫动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眼睛里像装着星子。
许城把灯泡拧紧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单手拎起那把椅子几步跑上来,摊着手,说:“洗个手可以吧?”
姜皙无言转身。
两人回到屋内,姜皙把他的大衣扔在沙发上,人又站去了原来的角落。
屋内还是冷的,但油汀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变热了。
许城洗了手,竟还没完。
地上还剩一个盒子。是防撞门链条。
猜到她家没工具,他竟带来一个小工具盒。他稍卷了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地一顿敲敲捶捶,一道厚重的防撞门链条很快装好——下次再有陌生人,开门也不怕人会撞进来。
许城把工具收好,整整齐齐往盒里装,说:“工具留你这儿,家里万一用得上。”
“许城,你想干什么?”姜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倒不是态度好,而是天生说话声儿就如此。
许城背对着她,正往工具盒里塞最后一把螺丝刀,他顿了下,慢慢把螺丝刀摁进盒子卡槽里,工具盒关上,才回头看她。
“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许城说,“上次伤害你的人,你不认识。说明仇家还很多。我后来在附近调查过,也问过房东,但城中村确实太乱,没人有印象。抓不到了。但以后,万一还有人想报复伤害你。我想……”
他表面平静,但明显不似刚才来回做事时自在,道:“我们保持联系,你会比较安全。”
姜皙说:“我不需要。”
许城没接话。
屋内接着一片安静。
姜皙说:“我结婚了。”
许城沉默半刻,说:“我知道。”
姜皙抬起眼眸看他,灯光打在许城睫毛上,落在眼底一片暗暗的阴影:
“我知道,你九年前在江城西部山区宇水县三垭口村结了婚,对方是个聋哑人,你和姜添的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
姜皙抿平了嘴唇。
许城说到这儿,眼前晃了一下。
九年前,她从船上消失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程西江的身份证年龄,在那时刚满二十岁。可那时,姜皙的实际年龄才十九。
前些天查到她已婚时,他脑子是懵的。
肖谦。肖谦。她丈夫的名字。
当时,他看着这个名字,心里有股陌生的酸,酸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叫嫉妒。
那个叫肖谦的男人,对她……好吗?有没有……欺负她?
他还知道,之后,他们俩一直在游轮上工作。六年多前肖谦去世,程西江转至江城城区住了半年,之后去了威北市;五年前去了梁城;三年前,去了云西;一年前去奚市;半年多前来誉城,一开始住兰桂区,最近三月搬去城中村,上上周搬来老街。
许城慢慢俯身,把脚边的油汀往她的方向挪了挪,道:“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
姜皙知道。
从她搬来的第二天起,他每天夜里都来,不进楼,但会深更半夜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巡逻。
估计白天趁她不在的时候,他也“斗胆”进楼里踩过点,不然怎会连灯泡都准备好,甚至连她家几个空间都知道。
“你搬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了。”许城看了眼对面桌子上的一堆药,说,“姜皙,九年多前,系统不健全,你可以换身份。现在不可能了。你跑去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你。”
他目光挪向她,姜皙亦直视着他,问:“你要找到我做什么?”
许城一下语塞。
她还是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
早几年,他苦苦寻觅,好像一个固执孤独的苦行僧,不顾千辛万苦地向前跋涉,只要去到彼岸,可到了之后要做什么,是一片茫然的。或许彼岸本身都是空无。
后来,面对不断重复的失败现实,他一度绝望,此生或许再也难以重逢。
许城回神,站直身子,走向她。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了上来,姜皙绷紧嘴唇,目光平视,看见他利峭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太近了,她几乎闻到他身上散出的极淡的气息。
她要伸手去推他时,他却从她身后的柜子上取下烧水壶,转身离开。
灯光复又照在她脸上,她表情怔然。
许城走到水池边,壶子接满了水,放在烧水底座上,摁下开关。
他做完这一切,才又靠回原来的位置,看她:“我说了,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凭什么?”姜皙质问,“我安不安全,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城没做声。
“还是说,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她竟轻笑了一下,“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话讲得许城脸色白了一度,他很轻地咬了下唇,说:“是我对不——”
“不需要。”姜皙打断,因情绪波动,猛烈咳嗽两声,她好不容易稳了呼吸,“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觉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还是说,你想弥补什么?我不想跟你有牵扯,也不想满足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我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明白吗?”姜皙一字一句,“看到你,我恶心。”
她声音还是很轻,没什么力度,但许城凝固了好几秒。因屋门没关上,冬夜的寒潮涌进来,阵阵拍打在他的后背和后脖颈上,冷得彻骨。
他靠在桌子这边,离她不到三米,两人却像对峙着天涯之远。或许因白炽灯光太晃眼,照得许城的思绪跟着他的眼神一块儿有些涣散。
这地方是真冷,冷得他手指发麻了。
他低头,捏了捏失去知觉的双手,问:“那天闯进你屋里的那个男人呢?”
他抬起头:“对你来说,我比他更恶心吗?”
姜皙胸膛起伏。
许城:“我只想确保这样的事不要——”
“不要你管。”姜皙抓起柜子上一只玻璃杯朝他砸去。
许城没躲,只稍微偏了下头,杯子底砸在他侧额上,撞向他身后的墙壁,砰地炸裂开,碎了一地。
是真疼。
姜皙是下了狠力气的,真想砸他,但没想到他居然不躲。又想他惯会耍这种苦肉计,心里更恨。
许城额头上一块红肿,静了静,说:“你和姜添特征太明显,所以你这些年没有接受过慈善救济,没去过大医院。直到最近把姜添送去疗养院。”说完,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沉默。
他不动声色地呼着气,压抑住一种残忍的心痛感。
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起来。
许城过去把水壶移下,取了玻璃杯,往里头倒上半杯开水,端到桌前,翻了翻桌上的药,拿出一包冲剂,撕开了倒进杯中,又拿根筷子插在里头搅动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