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再给他一段时间,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他内心天人交战的这几秒,姜皙忽地想起除夕夜他说的那句话:“你有什么值得我这么做的。”
她睫羽微垂,遮去眼底酸涩,很快微微一笑:“我开玩笑的,爸爸也不会同意我去别的地方。”
许城不知该说什么,便什么也没说。
姜皙想,终究是她把他锁在这个恐怖的吃人的大房子里。他也被吃掉了,变得不是他了。
可她不舍得放他走,不舍得和他分开。
她咬咬唇,问:“那……你别跟爸爸和哥哥做事了,我们去做别的工作好不好?”
许城说:“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讨论过很多次了吗?”
姜皙说:“是不是爸爸和哥哥逼你的,我去和他们说,求他们——”
许城心里一惊:“我工作上的事你能不能别管了!”
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发动机的轻响。阿文在前头开着车,目不斜视。
姜皙垂着头,脸颊上一片涨红,一片煞白。
这段时间,他们摩擦很多,他被逼得没办法了,偶尔会不耐烦。但语气严厉,还是第一次。
许城心里不是滋味,拉她的手,拇指轻抚她手背;她任他,手心却微凉。
他不愿她难过,无力解释:“我什么也不是,凭什么给你现在的生活。姜皙,我得做出一番成就来。”
姜皙立刻抬眼,急切道:“我不要那些。许城,房子车子大床,我都可以不要。”
“可我要。你要是和我在一起,过得不如现在,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姜皙不懂:“我喜欢你啊。这不就够了吗?”
许城心被划一刀,他快撑不下去了。
“许城,我们去做别的——”
“不要再提了,姜皙,我真的不想跟你吵架。”
她脑袋垂下,很无助。
许城将她搂进怀里,下颌紧紧贴住她鬓角:“我没有在做不好的事。真的。你别担心了。好吗?”
姜皙搂住他的腰,无声闭了眼。
下了车,走进公司大楼,许城莫名想着姜皙的话,鬼使神差忽想跟姜成辉聊聊。他没坐电梯,走楼梯上去。快到办公室门口,听到有人在对话:
“许城还是太轴了。”这是姜成辉的声音,“居然差点报警?场子里出点这事儿,多正常?少见多怪。”
姜淮说:“既然要转型,这事就得严格管控。他要报警,肯定不行;不过出发点是对的。”
“倒也是。”
“爸,我真觉得许城他不适合干这个。”姜淮说,“他是很能干,但我们这行不适合他。放他跟阿皙走吧。他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过怎么过。他这种人,到哪儿,干哪行都会出类拔萃。阿皙跟着他不会吃苦的。放他们走吧。”
“我说过了。我女儿不能离家!”
“您怎么就那么犟?”
“父子俩,大清早的别吵起来。”姜成光在劝,“姜淮啊,有些事你不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什么事?”
姜成辉:“你给我闭嘴!”
没声儿了。
身后有脚步声,许城闪躲去拐角。见是姜成辉的助理泡茶过来,他没再多待,潜走了。
那一整天许城心神不宁,早早下班回到家中。阿文说姜皙在睡觉,今天没画画。
许城停下,问:“她今天心情一直没好?”
明明中午发短信还来来回回用了好多颜文字呢。
阿文不答,却将许城带进画室,从书架内层搬出一个大大的精致的核桃木盒子,盒子打开。画纸上全是他。
许城知道姜皙喜欢画他。在一起后,她画的每张画,他都看过。关于他的,无关他的。可这个盒子里的,很陌生。
一张他在校外公交站等车的油画。阳光很好,他拎着书包,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望着车来的方向。落款:“姜皙 2003年10月11日”。
他们自2003年5月第一次去游乐园后,再无往来;除了6月,许城在校门口遥遥见过她一面,就再没见过。直到2004年6月,她上了他的船。
可……
他飞速翻动,画作并不多,只有五六张。但画中他的衣服厚了又薄,学校的树枯了又茂,最后一张日期是“2004年4月11日”。
一年后再重逢,她撒谎了。她一直喜欢他。默默地,从未忘记过。
许城脸色发白。
阿文阖上盒子:“许城,阿皙真的很喜欢你。她很单纯。认定一个人,一件事,就不会转变。我知道你想出人头地,但阿皙并不需要你做这些。你是个好人,不适合、也不该再在姜家做事,不如让老板放你们走吧。”
许城缓了下,坐在软榻上,说:“老板不会同意。”
阿文垂下肩膀,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许城盯着她:“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阿文咬紧牙,因害怕而发抖。可她原本就打算告诉许城这件事,终于开了口。
“你……知道阿皙和添添……为什么会被收养吗?”
阿文多年前无意偷听到,没敢和任何人讲。
姜太太生下姜淮后,后头几个孩子全部或流产或夭折。姜太太也得了癌症,命不久矣。
姜成辉夫妇去山上拜佛,碰上大师算命。那大师很灵,将夫妇俩的前尘往事一一算准,连两人哪儿有伤疤胎记都知道。姜成辉立刻求问如何给夫人延年益寿。大师却说,姜成辉问题更大,他不得善终,断子绝孙。如收养身体有残的苦命小女孩,视如已出,或可破解,亦可挡灾移祸。
姜成辉便去福利院搜罗,挑挑拣拣一番,那些面目残缺的、心智过低的,他实在不喜,最终挑了个长得漂亮的瘸腿小女孩。奈何那小女孩死活不肯离开弟弟,好在那弟弟也生得白净,便一起收养了。
姜成辉又带了这小女孩去见大师,看面相、摸骨。
大师摸着小女孩的泪痣,说这小孩选得极好。只要将这小孩圈养好,让她开心无忧,便能替他挡住灾祸。甚至说这小女孩未来带来的人能替姜家洗清罪孽。但谨记不可让小女孩离家,离家便祸来。只可招婿,不可出嫁。
这小女孩“很灵”。当年,医生说姜太太活不过三个月,自收养了姜皙姜添,姜太太便多活了两年。反而是在福利院里健健康康的姜皙,初入姜家那年,莫名其妙又是肺炎又是心肌炎,大病好几场。这不是挡灾了?
后来也是,每次姜皙生重病都会碰上姜家化险为夷。没有更巧的巧合了。姜成辉兄弟愈发深信不疑。无才无德卑劣之人,却坐拥财富,怎会不信?
包括去年,姜皙刚从家里逃走,方信平就摸到重要证据要来找麻烦,逼得姜成辉姜成光不得不花钱消灾找人毁了证据,还出手整死了他。
死的毕竟是警察,差点酿出大祸。原是镇宅的跑了。
姜家这几年想着转型,姜皙带回来的许城恰恰应了当年大师的说法:洗清罪孽。这不就是能洗白成功的意思?
“都说她是姜家小姐,江州人多少人背地里连着她一起骂。可姜家没有滋养过她。她要是在福利院长大,院里会给她配假肢,送她去上学。我去年看新闻,江州福利院有三个孤儿考上了大学。要不是姜成辉把她抢来,她这么聪明的孩子,这时候已经读大一了,不知过得多精彩。”
“许城,这家里除了淮哥,没有一个人真心对阿皙。连叶四都看不上她。但阿皙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敢跟她讲。”阿文哭起来,“我知道姜家那些事,你看不上,很烦。但你们不要总为这些吵架、离心,不值得。阿皙她不是想惹你,她是太内疚了,把你拖进这摊浑水里。”
“你知道吗?去年从船上被抓回来那些天,她特别想你,每天都想到哭。可她忍着不去找你,就是怕把你牵扯进来。要不是你给她发照片,她还会一直委屈地忍下去。”
阿文走了。
许城头痛欲裂地瘫倒在软榻上,半天起不来。他很痛,痛得浑身脱力,望着天花板发呆。脑子、身心,皆是一团乱麻,没有一处不折磨。
昨晚他和姜淮吵架说的那番话,有些是他的猜测,有些是他的愤怒,有些则是他故意施加给姜淮的情感要挟。
在姜家的这些日子,在那个游离在姜家大院的小小西偏楼里,他早看清了,整个大家族里唯一有那么一丝真心对待姜皙的,只有姜淮。
他早料到了是这样。
但亲耳听到,他彻骨的悲凉,为姜皙。
他心疼她,心痛到撕裂。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
他不知道真相揭开的那天,她该怎么接受这一切,而他该怎么面对她。
他快要疯了。甚至开始设想,到时有没有办法让姜皙不发现他的身份。
快疯的不止他一个。
姜皙开始睡不着觉,做恶梦;梦见许城或被人杀死,或深陷囹圄。如果那晚是在姜家,那她便怎么也不肯继续睡在家里,一定要回船上去。
有时,她噩梦醒来,会哀声说:“我不喜欢你待在姜家,做那些事。”
“为什么?”
“我觉得是不好的,不对的。”
“真的没有。”他尽全力安抚,抱着她轻轻摇晃,“我没有做不好的事。”
“许城,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要挣那么些钱做什么呢?我们带上添添,一起逃走好不好?”
“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他必须让她认清现实,必须,不能破坏计划。
她便颓然沉默了。
又有时,她会哭泣:“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陷进这里面,做你不喜欢做的事,对不对?”
“没有。姜皙,真的没有。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
可言语无用。
她陷入了深刻的内疚自责,认为他走到现在进退两难的这一步,都是她害的。许城很想尽力在她面前微笑,轻松,但负疚、紧张、压抑、心疼一股脑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来;而他的沉默、出神、阴郁、闷闷不乐、心不在焉落在她眼里,是姜家的黑暗,是他为她的牺牲,是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力逃脱;她愈发内疚、痛苦、茫然、也不再快乐;这于他,则是更深的自责痛苦,是对她有所隐瞒之后的加倍压抑和自我厌弃。
仿佛一个恶性循环。
唯一能让两人觉得轻松的时刻,便是回到船上的时光。天气慢慢热起来,许城工作结束得早,会开着船漫无目的地去江心。
姜皙会像以前一样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肩头。他们望着前方辽阔的水域,一句话也不说,看日落黄昏,看满天星辰。
在这种时候,许城的心会获得短暂的平静。如果可以,他想和她永远这样,漂泊水上,追着东方而去。
可一旦上岸,他就看不到未来,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出口。
转眼六月下,眼看一年之期要到。许城跟李知渠讲,如果到七月还没完成,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李知渠思索之后,说好。
许城又说但如果完成了,他还是要那两样东西。
李知渠听了他说的,大吃一惊,问他要干什么。有件东西,他可以答应;另一件,得请示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