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姜皙在小西楼客厅陪姜添玩。见许城迟迟未回。阿武说,许城在北楼,和姜成辉姜淮谈点事情。
姜皙一听“北楼”就心慌。去年那事后,她再没去过那个方向。
但这次,她又偷偷溜去了。她摸上走廊,很远就看到了许城,坐在花厅的藤椅里,在跟她的父亲和哥哥聊天。
他敞着西装,领带拉得略微松散,解了颗西装扣子,人看着又有精气神又不羁——他手指间夹着根烟。
这样的他,很陌生。
众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和去年“死人”那晚很相似。
姜皙慢慢走近,听到姜成辉说:“给他个教训,放心,死不了人。”
许城皱起眉,狠狠抽了口烟,深吸入肺中。他微张着口,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花灯,眼中一片白光。
姜成辉说:“许城,你迟早是我半个儿子。你什么都好,比姜家这一辈的几个孩子都成器。就是那些无聊的清高和底线太多。多到烦人。阿皙是喜欢你,但想给我当女婿的、有本事的人,一抓一大把。不缺你一个。”
许城张开口,青色的烟雾慢慢升腾,笼在他被夜灯照得白皙的脸上,寂寥。
拐角有人来,姜皙躲去一边,回了小西楼。
半小时后,许城才回来,身上、嘴里一丁点儿烟味都寻不见了。眉清目朗,唇角含笑。他望见她时,永远是这样。
姜皙其实知道的,在她没有看向他时,他会心不在焉,甚至阴晴不定。比当初在船上更甚。
她一直都知道,他不开心。
可不管怎么问,他都说没有。
那夜,他或许心有郁结,近乎发泄;她叫了痛,他才反应过来,忙说对不起。
也是那时,姜皙像从幻梦中清醒。她发现,许城的话,越来越少了。每夜,他几乎没有多的话,只是疯狂地亲吻和做.爱。
或许,所有的缠绵,都是他的求救。
莫名地,姜皙说想回去船上住,哪怕一周只住两三天也行。
搬去那天,恰逢清明。
夜里,江岸边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人在烧纸钱,祭奠故人。
姜皙坐在甲板上看着,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会给我烧纸吗?”
许城轻拍了下她嘴巴:“说什么屁话。”
“我是说如果。你纪念亡人,也会烧纸吧?”
“会烧,但就是个形式。我不相信这些东西。”
“不相信有鬼魂和神仙?”
“嗯。也不相信有来世。不信轮回,也不信神灵。”
“为什么?”
许城说:“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也不信报应,好的坏的,都不信。这世上要是真有报应……”
为什么好人惨死,为什么奸恶猖狂?
他掩去心中落寞,道:“信那些有的没的,没用。我就想按我内心的准则,一路走下去。来人间一趟,听从自己的心,对得起自己,这辈子也就够了。”
姜皙望住他的侧脸,在晚风中坚毅的、执着的、又染着一丝悲怆的侧脸。那一幕,映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许城,因为如此,所以你痛苦吗?
渐渐,姜皙总是问他工作上的事。无论她怎么问,他都以无事搪塞。但姜皙心有怀疑,变得警惕不安。可他没法解释,怕讲多了引发祸端。
那段时间,他明面上跟着姜家父子出入各种黑白场合,见识着这个家族的腐败与肮脏。暗地里,做贼般搜寻着姜家在各处的保险柜和账本。处处惊险,处处落空。
每日在姜成辉、姜淮、李知渠、姜皙和一堆正确错误黑暗清白之间周旋,他精神高度紧张,连做梦都不敢讲话,人快要疯了。
她问得越来越多,他被逼得不耐烦,提高音量。她便噤声,不问了。他又自责煎熬,向她道歉,说工作太累。实在太累了。
姜皙从他那里得不到结果,只能内求答案。
她哪里知道许城被各种现实、情感、危机、险境撕扯,几近碎裂崩溃。她以为他是在姜家和她之间抉择;既舍不得她,又无法融入和接受姜家,两相为难。
她开始自责,担忧,心疼——自责将他拖入两难境地;担忧作恶为祸,终遭审判报应;心疼他的痛苦挣扎。
她没有能力解决这庞大的一切,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纾解他的痛苦。她尽全力地在亲吻中、在亲密中迎合他,抚慰他。
两人都仿佛在无声地用亲吮、吸咬、紧抱、冲击交流着心中的恐慌、无力、绝望,或对彼此的怜惜、心疼、爱意。
仿佛各自一天的飘荡无依结束后,唯有彼此相拥才是真实。
如果那夜是在船上,恰逢大雨倾盆,敲打甲板;风高雨急,天地飘摇,许城和姜皙便反而能心中安稳,能久违的幸福,能难得睡个好觉。
姜成辉要许城做的事,他终究没做。
江州日报有个记者,写新闻抨击新区建设有规划不合理和腐败之处,姜成辉认为此人不能留。
自然是叶四他们动手,但他希望许城去坐镇。许城看过那篇报道,并不值得姜成辉惦记,但那报道隐射了江州某位重要人物——许城在姜成辉办公室见过的那位。
他怀疑姜成辉在帮他的保护伞解决麻烦。
他断然拒绝。姜成辉没太在意,姜淮却再度跟他杠上。
不久后,两人又爆发了一次冲突。
五月,江州开始入夏。
那天许城结束完一天工作,准备离开会所时,在楼道里闻到奇怪的味道。
他寻着味儿过去——三楼一房间里云雾缭绕,年轻的男男女女神色诡异而迷离。许城进去,几瓶冷水把人泼醒,叫人报警。服务员吓一跳,赶忙把当时值班的邱斯承喊来。
邱斯承也惊了,说他们玩的东西绝对不是店里的,肯定是自带。
为首的男生丝毫不惧,大喇喇坐在沙发上,搂着女朋友,安慰说没事;边说边扔了厚厚几沓钱在茶几上:“借你们场子玩,是看得起你们。拿了钱,闭上嘴滚蛋。”
许城一句话没说,摁下手机摁键报警。那男生明显慌了,可姜淮出现,抽走了他手机。
他了解完事情经过,把许城带到隔壁空房,说这孩子爸爸是何人物。今天先放他们一马,告诉家长,以后不许他们来了。
许城说:“姜淮,你们口口声声要搞正经事。今天这事儿传出去,别人会不会拿你这儿当窝子。沾这个,你想死啊?”
姜淮眯眼,一字一句:“我说了,这事儿不会传出去。”
“必须给他们一个教训。”
“你知道他爸谁吗,轮得到你教训?!”
姜淮抢他手机,许城挥臂抵挡,两人同时出手将对方猛地一推;各自退后一两步,拉开距离。
姜淮腿撞到茶几上,疼痛难忍,彻底火了:“老子他妈真想弄死你!我能忍你一次两次,不能忍你三次。”他骤然上前,一把揪住许城衣领,“我要真弄死你,阿皙气我一年两年,我关她在家,然后呢?她迟早有一天要好起来。许城,你小子真以为你筹码很大?”
许城被他晃得下巴微抬,垂眼俯睨着他,竟笑了:“不大。姜皙对你们来说,算个什么东西。”
姜淮惊愕,一拳要揍他,迎着他冷然的目光,又收回去,大骂:“你对她又有多好?”
“许城,你搞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姜家给的。离了姜家,你他妈算个屁!你配得上她吗?你有什么,啊?除了张脸,还有你那破船!”
“比你们好!”许城冷笑,“你姜家会养女儿。姜淮,你放眼全江州看看,哪个正经人家养女儿,把她关在特殊学校,请家庭教师圈在家里,不让她接受正常教育?不高考,没社交,没朋友,没有半点生活常识!扔到社会上一点生存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你们甚至不让她走路!!”
姜淮哑口无言。
“最他妈虚伪的就你,你爸都不用装。但你会,你装得很爱她。你装得可真好啊,好到她以为你是她亲人。她说愿意为你牺牲性命,可你配吗?姜淮,你配个祖宗!”许城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爸盘算什么?拉我入局,转型洗白这一关成功度过还好,我就是最好用的棋子。万一不行,出事了我顶包。哈哈哈,姜淮,你还诓什么结婚生小孩,你但凡考虑过她的一丝心情,你下得去手!”
“你他妈!”姜淮恼羞成怒,一拳打在许城颧骨上。许城没躲。那一刻,他内心深处某处角落里的亏欠,让他挨下了这一拳。
真他妈的疼。
他侧着头,缓了会儿,摸摸脸颊上的血液,阴厉的眼眸转向姜淮,一拳还击回去。
两人打了起来。彼此下手都是又狠又重,毫不留情;打得茶几破碎,沙发移位。
直到门突然被推开,姜皙尖叫:“你们在干什么?!”
那天他俩是要去船上住的。阿文照常开车送姜皙过来,接上许城去码头。许城下楼前发消息说下来了,但人一直没出现。姜皙这才找上来。
屋内两人停了手,双方都目光躲闪。
许城先开的口,说:“你哥酒喝多了。”
“他也喝多了。”姜淮上去,跟他勾肩搭背的,说,“闹着玩,没事。”
姜皙竟什么也没问,只看许城:“我们回去吧。”
“嗯。”许城捡起手机和外套,过来牵起她的手离开。隔壁那帮人早跑了;邱斯承跟几个服务生站在走廊上,垂眸顺眼。
回去路上,姜皙一句话也没问。到码头后,许城让她先下车,问阿文,姜皙有没有听到、看到什么。阿文说,没听到。但撞见一帮嗨到神志不清、衣衫不整的年轻人涌出来,飙车而去。
回到船上,许城没解释这件事。她没问,他也不想撒谎,否则就太累了。
关灯后有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讲话,却也都没闭眼,静静等着眼睛适应黑暗。圆窗外透出来的天光,让他们依稀辨清了这小小的船上的隔间。
姜皙轻声:“许城?”
“嗯?”
“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在这里。我们在船上,在江上流浪。”
“记得。”
“我很想回去那个时候。”
许城静默。他何尝不想。
“许城,要是那时候,我们一路流浪去上海,换艘海船,去海上,天南地北再不回头呢?”
他竟不自觉憧憬起那个画面;如果那时,他们一路向东,没有回头……
他和她同时奔赴向对方,在黑暗中紧密地亲吻,拥抱,做.。
她柔软的呻吟像在哭泣,他低低的喘息像在叹息……
次日,两人都醒得比往日早,一起散步去附近的渡船码头,从早集上买了米粉,回来做了两碗。吃米粉时,姜皙笑得很开心,说她喜欢的味道还是没变。
许城见她开心,不禁倏然一笑。这一刻,也是开心的。
可去公司的路上,姜皙忽问:“许城,如果现在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窗外流动的树影打在她脸上,像缓缓流动的时光。
那瞬间,许城胸口有情绪在强烈冲撞,克制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好几个月,他已先后试过辉色、金辉物流、货运、地产等等所有办公楼的保险箱,都没找到。只有最后一个地方,姜成辉所居住的姜家大院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