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立在她身后,注视着那辆推车完全经过了,才松开她后领,低低交代一句:“看路。”
姜皙闷闷地“哦”一声,觉得心脏已跳到嘴巴里。
有那么一会儿,周围的摊位和人群都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嘴巴里的米糕也失了香味,只有后背上,撞上他胸膛时的坚硬又热乎的触感,火辣辣的。
她就知道!他身上很硌人,还烫烫的。可是她……好喜欢哦。都不懂为什么喜欢。
“姜皙。”他在叫她。
她回了神。许城站在一个小巷口。早晨的阳光从屋檐上斜过来,照得他眉清目朗,睫毛都在发光。他下巴指了指一旁,说:“来玩这个。”
竟是糖画儿。
小时候她和弟弟流浪时,站在一旁留着口水看了一整天儿的糖画儿。
姜皙有点紧张,怕运气不好,转到最简单的画儿。
许城看出来了,说:“没关系,要是不喜欢,就多转几次。”
“噢。”她点点头,手指触到那个小木棍时,深吸了口气。
这是她第一次转糖画呢。
她不知是该用力还是轻拨,于是力度适中地一转。木棍旋动起来,几个路过的阿姨也停下看结果。
木棍减速,停止,吊针静悬在最大的凤凰上。
“哟!”路人夸赞起来,“小姑娘运气好呀!”
糖画儿大爷笑:“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几天没人转到凤凰了。”
许城也淡笑起来,但姜皙拧了眉,说:“可我不想要凤凰。”
围观路人说:“丫头傻啊你。凤凰最大,糖最多。”
许城倒没劝她,问:“你想要什么?”
“他这里没有。”
老板说:“别的我也能画,你说要什么。”
“我想要条船。”姜皙积极地给他比划,“先这样画,小栏杆在这儿。这边有甲板,这边是小船屋,屋子两层。这里有门,窗户,这里是驾驶室,旗杆,露台,水箱……”
姜皙手指着大理石板上的糖水,仔细念叨着。许城不用看都知道画的是他的那条船。
糖画大爷画艺精湛,很快完成。姜皙很满意,拿起竹签串起的糖画,笑容灿烂。
许城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笑容微收,慌忙摸脸蛋,以为沾了东西。
他一言未发,往前走了。她笑起来很好看。
其实,不笑的时候也是。
姜皙很宝贝她的糖画“小船”,一路小心护着,怕行人撞到,也舍不得吃。
许城说:“天这么热,再不吃会化掉。到时你的船变成一手糖水。”
“我回去就放冰箱啦。”姜皙说。
可那糖画并没拿回去。他们路遇一个讨饭的女人,带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缩在集市角落。小孩眼巴巴盯着她手里的糖画儿。
姜皙想也没想,就把糖画儿给了他。
许城也未劝阻,只伸手轻轻掰下“船顶”上的“小旗帜”;又给那女人的碗里放了二十块钱。姜皙也给了二十。
许城往前走,想起了方信平,说:“我之前认识一个警察,他告诉我,这几年,很多乞讨的人都有组织,是骗钱的。每天分配任务,讨到的钱要回去交给老大。不过——”
姜皙抬头,关心地问:“那是不是给了他们钱,他们回去就不会挨打了?”
许城顿住,她说了和当年的他说过的一样的话。
“或许吧。”他抬手,将指尖的一片“小旗帜”糖画儿递到她嘴边。
姜皙一愣。
许城说:“不是没吃过吗?都给那小孩了,也得给自己留点儿尝尝吧。”
她心里暖得厉害,乖乖张了口,凑过去;嘴唇轻抿住那一小片糖画。可糖画儿微融,粘在他指尖,没拉下来。
姜皙于是启开嘴唇,柔软的双唇在他指尖一包裹,轻轻含吮,糖画落入她口中,甜丝丝的味道融化在舌尖。
许城看着她凑过来,满脸绯红地轻含他手指,这画面……叫人莫名耳热。而指尖她嘴唇温热柔软的触感更是要命,触电般直抵心里。
她含着糖,脸红红的。
他也不见得多自在,转头去看集市上的小摊。
两人好久没讲话,也没再对视。
那之后,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江上航行。白天,开着超市船四处做生意;傍晚,停泊码头,下船补货、采买、加水、买油、蓄电。
许城开船,姜皙捆缆绳;许城搬货,姜皙收钱结账;许城擦甲板,姜皙打扫房间;许城洗床单,姜皙刷鞋子;许城记账算钱,姜皙调收音机……
很多时候,他们并不对话交谈;忙起来连眼神也无暇顾及彼此。但,感觉得到。
许城忙着捡货时,余光能扫到对面货架她细心整理货品的身影,侧脸静娴而清秀;姜皙在卷缆绳时,能感受到他拿着工具从她身后跑过去时带起的热烈的风,拂在她光露的手臂上,引起一阵战栗……
她趴在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缠绵悱恻的《喜欢你》的调调时,知道隔着一扇柜子的沙发上,他也在静静聆听;他拿着换衣物走进卫生间时,她洗澡过后蒸腾的水汽还未散,狭小潮湿的空间里全是她身上微甜的女孩的香气……
许城将洗好的床单迎风抖动,甩到晾衣绳上铺展开,姜皙刚好经过,不用多言便去帮忙。他和她隔着被单,各自的手肆意拉抻着布料,直到隔着湿床单,彼此猝不及防地触摸到对方熨烫的指尖,手掌相撞。
于是,阳光在床单上尽情跳跃,心脏在指尖奔忙。
白天在水域上航行,有时会有大片的空白时间。
许城坐在驾驶舱里,倦乏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看向坐在甲板上画油画的姜皙。江风吹着她的乌发和裙角,他发觉,这茫茫江水之上,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姜皙在里间吹风扇午睡、在超市区点货、在甲板上长时间画画时,有时会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在哪儿,不知今夕何年,未来何去,只觉天高江远,茫茫无亲;天蓝得叫人莫名想落泪时,她会听到许城拿着修理工具在船舱各处敲敲打打的声响,他起锚、抛锚的声音,发动机、螺旋桨的机械声,她便觉得踏实了,眼睛里的雾气瞬间消散,一颗漂浮的心安安稳稳落进肚子里。
一天一天,气温越来越高。七月中下旬的一天,傍晚,他们照例停在一处码头,下船走走。
这些天,每次停泊,他们都会下船,沿江走走看看。长江长,不同的水段和城市都有各自风景。有的碎石嶙峋,有的滩涂青青,有的树林成片,有的防波堤蔓延。
今天他们到的是一处小城,江边有不高的青山,客运和货运码头离得近,没走几步就看见不少的本地居民骑着摩托、单车、牵羊牵牛地上下客轮。
还有附近的庄稼人就地卖新鲜农产品。
姜皙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什么都要看;许城不多言,趿拉着人字拖,慢慢悠悠陪她闲逛,时不时停下等她,也不催促。
姜皙一脸兴奋,说什么都很有意思;他不置可否,倒是觉得她小脸一路放光的模样很有意思。
路遇一处小摊上结结实实的大南瓜,姜皙忽提议:“我们晚上做南瓜粑粑吃吧。”
于是买了大半个南瓜,一袋农家自磨的米粉,回去船上。
姜皙虽然会做一些菜了,但刀工不行。她刚洗了南瓜开始削皮,许城从她手中拿过刀去,说:“一边去。”
姜皙争取:“我可以的。”
许城淡说:“你别把手给砍下来,到时候跟脚凑一对儿了。”
姜皙:“……”
“讨厌!”她嗔声,打了他手臂一下。“啪”一声清脆,在湿热的空气里震荡着暧昧。
打完人,她倒脸红了。
许城没抬头,也没吭声,脖子被夕阳染得泛红。
姜皙去洗锅烧水。许城操刀,几下欻欻削掉厚厚的南瓜皮,挖去瓜囊,扬起刀砰砰大剁几块,一手摆瓜,一手挥刀,又哆哆咄咄切成无数小块,抹到刀背上,扔进沸水锅中;转眼瞥见姜皙惊讶赞叹的眼神,抬了眉梢:“怎么?”
姜皙眨巴眼睛:“许城,你怎么和超人一样,什么都会呀?”
许城抿了唇,但没忍住,别过头去笑了下,笑得耳朵微红,说:“你怎么随时大惊小怪?服了都。”
“真的。你从小自己做饭吗?”
“嗯,姑姑姑父太忙了。”
“他们对你好吗?”
“听我说做饭,以为他们虐待我?”许城淡笑一下,说,“不错了。毕竟我只是个侄儿。……我姑父不欢迎我,但这不怪他,因为挣钱的确艰难,日子过得很苦。我姑姑也很希望我大伯或我妈能带我走,至少给点钱,但……没有。她要把我扔街上去吧,她又不忍心。她气家里亲戚那么多,都不管我,她一气,就会骂我;可我姑父一骂我吧,她就跟姑父对骂,骂得可难听了。”
姜皙不知如何评价,这样的人生和情感,对她来说太过复杂了。她不太懂。
许城说:“可以了。”
南瓜已煮得稀烂收汁,关了火,盛入大汤碗里,倒入糯米粉和白糖。姜皙拿筷子搅了几下,不得要领。
许城叹气,说:“你扶着碗。”
姜皙照做,许城接过筷子,手臂哐哐搅动,打得碗壁乒乓响。
姜皙离得近,只觉他紧绷的手臂上突出的血管都莫名性感。他几下将米粉和南瓜泥混合搅拌好,当当敲打着,擀去筷子上的粉糊,筷子啪地扔去池里。他弯腰从碗柜中拿出两个盘子丢桌上,揪起大汤碗中的一坨糊糊,放在掌心双手一顿胡揉乱搓,搓出个圆球了,啪一声拍瘪,手心一个鹅黄色的圆饼饼,抠下来扔盘子里。
这一串动作音效,看得姜皙目瞪嘴张。
许城不客气了:“看什么,动手啊!”
“哦!”姜皙立刻加入,可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搓搓拍拍的动作很可爱,她忍不住笑,边在那儿拍饼子,边笑;渐渐,越笑越好笑,笑得前仰后合,停不下来。
许城一脸不可思议,说:“你有病啊,被点笑穴了?”
她还在笑,笑得一手托着压瘪的饼子,一手拿手背撑腰,直不起身来。
许城:“再笑,口水掉出来了。”
“乱说!根本没有。”她还是很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形象的,闭了紧嘴,可没忍住唇角扬起,眼睛笑弯成月牙。
许城完全不知她到底在笑什么,但看着很开心的样子,也就不管了。他将她手中的小饼抠起来,和其他一起拿去煎了。
很快,一盘金黄色的南瓜粑粑出锅。
姜皙和许城各自夹了一块,慢慢吃起来。外皮酥脆,馅料黏糯,带着儿时记忆里夏天的南瓜的清香。
姜皙忽想起了模糊的亲妈妈,轻声说了句:“好吃诶。”
许城也点头:“嗯。”是妈妈做的味道。
而后,彼此没再说出任何一句评价。两个孩子,坐在夏日黄昏的船屋里,吃光了那一整盘儿时的南瓜粑粑。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