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快五十了,热情好客,见许城带了生人来,悄悄打听是谁。
彼时,许城站在梯子旁。姜皙在不远处的船舷下,一边无意识踩着瘪下去的气囊,一边抬头望高高的船体。
她今天特意穿的长裤,将假肢遮住。
他说:“一个朋友,坐船来玩。”
大婶说:“我以为你耍朋友了,小姑娘白白净净,好看的嘞。”
许城学她语气:“阿姨你八卦的嘞。”
大婶咯咯笑起来:“你是不是也快毕业了?”
“刚毕业。”
“考得怎么样?”
许城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无所谓地一笑:“我那成绩,考试不等于充数?没学上了。”他抬下巴指指船,“以后靠这发家。阿姨,您给我好好弄。”
大婶对许城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只晓得他是个小混子,不感意外,说:“靠水为生好呀。人只要勤快,就饿不死的。”
说完便裹上头巾去干活了。
许城看了眼姜皙的方向,她还在船舷边,好奇地摸摸平时浸在水下的湿漉的船体。
他们今天来得极早。这时候,江上白雾刚散,金色的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她白得好似在发光。
大婶和她的儿子儿媳从她身边经过,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肤色,被她衬得像灰炭。
他蓦地想起那天她说的话。
或许,对姜家人来说,世间一切都是轻松游戏。逃出来是玩儿,回去也是玩儿。
世人于他们,玩具而已。
但这场玩闹,要到此为止了。看李知渠计划,今晚,最多明天,姜家人就会找来,把他跟姜皙带回去。
许城眉心拧紧,踩着梯子上船去了。
许城提早买了油漆,趁着今天修船,把栏杆和墙壁都粉刷一遍。自己做能省下不少材料费和工钱。
姜皙再上船,见许城穿着白背心、黑色长裤,头上戴着拿报纸随便折的纸帽子,蹲在那儿刷栏杆。
原本斑驳的栏杆被他涂成均匀的洁白。
少年瘦长而有力的手臂被阳光照得生机勃勃,他微朝前倾斜着身体,宽松的白背心在风中晃荡。阳光充盈在白背心和他胸膛之间,透着某种蓬勃的力量。
她好喜欢看他啊,眼睛挪也挪不开。
姜皙巴巴看了好一会儿,搓搓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脸,走过去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
但她快乐地说:“可我也想玩。给我玩一会儿吧。”
“这是生计,大小姐,不是玩儿。”他说这话时语气很难说好,头也没回,眼睛紧盯着在栏杆上平稳移动的刷子。
她皱眉:“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你不就是吗?姜家大小姐。”他今天没有容忍她。
姜皙兜头一盆凉水,不明白他突然怎么了。
可仔细想想,他对她其实一直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有时像朋友一样,寻常交谈,关心玩笑;有时又像忍着厌烦,很讨厌她似的。
她窘迫地小声:“你怎么了?”
“干活儿呢,怎么了?”许城拿着刷子,脚正要往这边移。她刚好挡在他行进路上,“能一边歇着吗,挡路了。”
她赶忙移开,因他略显烦闷的语气而不知所措。如果许城能看到她此刻无助的表情,或许会心软,缓和一点。
但日晒天热,油漆又是个细致活儿,他紧盯刷子,始终没看她一眼。
姜皙在他身后杵了三分钟,也不见他有回头的迹象,默默回房去了。
没一会儿,屋内传来低低的收音机声响。
许城皱了下眉,将刷子蘸满油漆,重新涂刷。
栏杆耗时不久。但船面建筑的外壁是个大工程,整体刷下来花了四个小时。
等全部弄完,下午两点多,许城胳膊都快废了,脖子也晒爆了皮。
他计划在这儿停一晚,次日一早下水返回。
回到室内,姜皙在里屋睡着了。
许城去卫生间把手臂上沾染的油漆清洗了一遭;天气太热,又冲了个凉。
不知怎的,下午格外闷热,江上一丝风也没有,走到哪儿空气都粘稠得跟蒸笼似的。
许城记得,天气预报中的暴雨要等明天夜里。
六点左右,老板一家将船整理完毕,收工。许城检验后很满意,付了钱,说停一晚,明早走。
老板的儿子媳妇不住船厂,骑着摩托车回家了。船厂一个简易小砖房是给老两口住的。
到晚饭时间,夫妇俩邀许城吃饭。
许城婉拒了,料想姜皙或许不愿意。云西这边特色的炸整鸡很有名,且离这儿不远就有条小吃街。本想叫姜皙一起,也算缓和下,但她在睡觉。许城于是独自步行过去。
太阳西落了,可气温未降,反而愈发闷热,走了不到五百米,又是一身热汗。看样子,明晚会是场特大暴雨。
乡间道路两旁墨绿浓重,夕阳残照,沉寂无风。
许城一手拎着炸鸡,一手转着钥匙,心神不宁地往回走。
“滴——”
霸道的汽车喇叭声破风而来,极其嚣张。行驶在路中央的几辆自行车和三轮车吓一大跳,纷纷往两旁躲避。
许城回头。
两辆漆黑瓦亮的轿车风驰电掣杀过来,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一个骑三轮的老汉差点儿没躲过,摔倒在地。但那两辆车太张狂,根本不停留,轮胎搅起路上一阵尘土。路人们霎时跟浇了沙尘暴一样。
许城攥紧塑料袋口,别过头去咳嗽两下,却见两辆车在前方朝左拐去——那头只有江边的船作坊。
许城一愣,立刻加速奔去。
第17章
许城一路狂奔到小船厂, 两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在船厂各个房间杂货间里搜索,更有四五个已登上船,翻箱倒柜。
老板和老板娘摔在地上。老板被揍得鼻青脸肿, 头流鲜血。老板娘手上、脸上擦破了皮。
可怜一把年纪,被人殴打成这幅惨状, 夫妇俩惊恐地抱在一起;见了许城,惶遽道:“怎么回事啊?”
许城一摸兜, 手机落在船上充电了, 道:“你们先报警!”
“不敢啊。”大婶痛哭, “他们说只是找人,不关我们事。要是报警, 就把船厂拆了。”
“那你们藏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出来!”
许城迅速奔向船。
船上,三个着黑衣的男人几脚将超市区货架全踹翻。垒起的货箱一股脑儿扔地上。什么西瓜、萝卜、饼干、饮料瓶、电池、面粉、摔得到处都是。
许城一股怒火直往头上冲,但这会儿没功夫跟他们计较, 飞快从船廊绕去起居室。
里头两个男人,一个抱胸冷冷站在一旁, 另一个发泄怒气, 把桌子茶几全掀了。帘子也扯断,破布般丢一旁。要不是空间狭窄, 怕是把沙发也掀个底朝天。
许城:“你们他妈的谁啊, 在我船上发什么疯?!”
屋内的人停了。抱胸的男人转过头来。他二十五六岁,眼神阴鸷,额头上一道骇人的刀疤, 将左眉切成两半。
“四哥,没人!楼上找了,也没有。”另一人跑来汇报。
叶四始终盯着许城, 判断着眼前这个人,等手下汇报完了,开口:“人在哪儿?”
许城:“谁?”
“姜家的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人在哪儿?”叶四看出这人不是个软骨头,这么大阵仗他居然不怕,料想他会撒谎抵赖。
不想许城慢条斯理将手里的炸鸡袋子放到灶台上,冲他一扬唇:“你有本事。找啊。找到了人你带走。”
他直视叶四的双眼,目光挑衅,语气放浪,扬了声:“姜皙,你最好藏好了。要是被他们翻出来,我可懒得管你!”
船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丝声响。
叶四没动。旁边那男的恼火了,冲上前一拳打来。
许城脸色一变,斜身躲过,一脚踹他右腰上。
男人猛地后退,踩到四脚朝天的桌子,脚一扭,嚎叫一声,一屁股坐进桌子里。
叶四眼神急剧发冷,人站直了,抻着肩膀,动了动手指头,吼出一声:“这儿!”
他一号令,船上超市区的、船下到处搜罗的五六人齐齐朝此处涌。最先从超市区赶来的两人一进屋就朝许城挥拳,许城抄起椅子狠砸下去,抵住两人。
室内门窄,大块头冲在前头,他弟兄堵住后路,两人进退不得,一时只能抬手抵挡,无法进攻。
先前跌进桌里的男人见状,强行起身要箍许城后腰,被他一个侧身踢,重新踹回桌子里。
“我他妈给你脸了!”叶四手攥成拳,大步过来。
许城扔下椅子,一个闪身移到灶台旁,抽屉拉开,抓住一把刀,人迅速闪到叶四身侧,刀刃抵住他脖子。
门口两大汉面前椅子松了,以为找到突破口,刚要发作,止了动作。
许城攥着刀,还歪头看了叶四一眼,陈述:“我给你脸了。”
拎着椅子的大汉吼道:“你他妈知道我们谁吗,啊?胆子这么肥?”
“知道。”许城说,“姜家的狗东西们。”
叶四笑一声:“小子诶,我要拆了你骨头喂狗。”
许城拿刀刃贴了贴他的脸:“谁先拆谁的骨头?”
“你现在就拆。我他妈赌你敢!”叶四低吼,像要发狂的疯狗。
他叶四居然在一帮弟兄面前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拿刀抵着,耻辱化作怒火在身体里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