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花楹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两株勤快,枝桠上露出半点蓝紫色,不细看,就融进绿色山野中。
倒是有片海棠花海,已过盛期。叶色茂盛过花色。风一吹,粉白的花瓣洋洋洒洒,不失清美。
易柏宇装模作样拍额头:“哎呀,被网上骗了。”
姜皙微笑:“没事,依然很美。”
阳光很好,清透明亮,将步道两旁高大的黄葛树照得青翠欲滴。满世界蓬勃的生命力。
姜皙望着春花绿叶,感慨:“我应该多出来走走的。错过了好多春天。”
易柏宇温和说:“你之前太忙。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弟弟,连休息的时候都不够,哪有功夫消遣?好在现在好了。”
姜皙喝着奶茶,刚好咬到一颗珍珠。
易柏宇是部分懂她的。毕竟相识多年。他知晓她的大半人生经历,也见过她狼狈不堪的过往。
“程添最近怎么样?”
“很好啊。”姜皙欣慰地说,“他其实可以自己上下学了,不过我还是接他。他也可以一个人在家玩,不吵不闹不生气了。还有了很多新朋友。”
姜皙说到姜添,话多了些:“有次我稍微迟了点,他居然自己走回家。半路还给我打电话,怕我担心。要是以前,他才不管这些。有时藏去哪里,我吓得半死,他也不吱声。我那时真以为他是颗石头果子。”
说到这儿,她抬头看他:“要感谢你和欣姐,要不是你们。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自闭症。那现在会更糟。”
易柏宇不好意思笑着挠头:“这有什么说得上感谢的?又没帮到什么。”
“欣姐现在过得好吗?”
“挺好。她准备再婚了。对方是高中老师,人不错。”
“你会不好受吗?”
易柏宇认真思考后,摇头:“现在我和她的感情更像亲人,不是男女之爱。”
姜皙若有所思:“亲人?意思是她是很重要的人。但不在一起,也可以?”
易柏宇嗯一声,又忙道:“但如果我再结婚,未来的那位肯定更重要。”
“那我好奇,分开太久,爱会消退吗?你们当初也是很相爱的吧?”
易柏宇很坦诚:“当初确实很相爱。但现实隔在中间,很多解不开的矛盾。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只有相爱就可以。”
姜皙垂眸听着,没注意到步道边一丛海棠花枝打在她眼睛上。
她略吃痛地闭了闭眼。
“第一年我还想着复合。但她心意很绝,一定要我抛下工作去北方。我做不到。渐渐就放下了。一旦真正放下,也就彻底过去。但我们毕竟相爱过,走过很长的路,还有了孩子,所以是分不开的亲人。这样也很好。”
姜皙轻点头:“确实是很好的……”
她走到一处拐角,倚栏眺望,林木蓊郁,江水青蓝。行人情侣在错落的步道上赏景。
大概是某个身影太过吸人目光,她无意朝楼梯下一瞥,心猛然一颤。
许城正和一个女生走上台阶。他穿了件烟灰色夹克,双手插在兜里,在绿意盎然的山林里,格外高挑醒目。
他身边的女生,姜皙见过。过江渡船上那个精致大气的女生。她像专门为散步而来,穿了套白色运动服。
道边的枝桠垂到她头上,一朵海棠坠落。她拿手接住,发出爽朗鲜活的笑声。
许城却看着心事重重,扭头看栏外。姜皙赶紧一大步后退,不小心撞进身后易柏宇怀中。
她惊忙回身:“对不起。”
“没事。”易柏宇扶稳她,礼貌地松开,继续往前走。
那个方向,很快会撞上许城他们。
姜皙一急,匆忙之下扯住他袖子:“我想走小路,去那边看看。”
易柏宇呆呆地看了看自己袖子,脸微红;她立刻缩回手。
易柏宇随她换了路线,关心地看她:“我刚把你吓到了?你脸有点儿白。”
她勉强一笑:“没事。”
易柏宇微笑:“西江,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挺胆小的。像小兔子一样。”
*
和姜皙吃完饭的次日,许城在枪械库里待了十多分钟,又去射击房练了半小时的枪。之后给蒋青岚打电话,说有事要见面聊。
许城很急,说中午见。
可当天下午,誉城辖区内最偏远的禄山县出了个特大命案。
一猎户家的旧猎枪被偷,犯罪嫌疑人开枪打死村里一家五口后逃逸,人不知去向。事情太大,封锁了消息。市里紧急成立特别调查组,由范文东亲自带队,立刻赶往事发地。
此案严重,嫌疑人丧心病狂,且仍有子弹,社会危害性极大。
上头下令务必在舆论发酵前定位并抓到嫌疑人。市、各区、各县公安精干队伍都调来了;所有人手机上缴,且不许通知任何亲友。
许城当天下到县里,组织人手,分配任务,勘查现场,排查关系,走访乡里。
被害人在村中家境优越,儿子众多,社会关系极其复杂,可谓一方村霸。家中各成员与不同村户间相继有宅基地纠纷,耕地、鱼塘纠纷,性骚扰,斗殴纠纷,小打小闹的吵嘴辱骂更是不计其数。
但次日许城便从一众纷杂线索中,迅速锁定了嫌疑人赵某。
六年前,被害人侵犯了嫌疑人赵某的妻子,证据不足,未受法律制裁。之后赵某妻子精神异常。直到三个月前掉进鱼塘淹死。
赵某偷了枪,杀人后携带枪支,下落不明。
找准嫌疑人后,专案小组很快锁定其去向,他没离开村子向外逃逸,而是躲进了村中一座山里。
警方开启了漫长而折磨的搜山行动。未开发的森林,植被茂盛,瘴气遍布,蚊虫蛇鼠各类动物更不用提。
人手不够,民兵、武警都派了人,还从军区借调来士兵。镰刀、斧子、电锯、探测仪……什么工具都用上了。
几百人翻山掀地找得灰头土脸,也有人私下抱怨,怀疑方向错了,报到范文东那儿。
范文东将许城的推理线索梳理一遍,认定按目前方向继续找。
到了第六天傍晚,终于在一处山坳里找到披着层层树叶的赵某。
赵某不肯就范,血泪控诉被害者一家为虎作伥丧尽天良;任谈判专家拿着喇叭如何劝说,都不肯投降。他大骂警察偏袒,控诉当初妻子含冤,无人主持公道;如今恶霸遭报应,竟有这么多人为他伸冤。
他越讲越激动,突然端起猎枪,
乓!
子弹击中一位年轻士兵肩头。他癫狂之下,欲再度乱射,
砰!
始终瞄准的许城终于扣动扳机,打爆了赵某的头。
从县上回誉城城区,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许城很沉默。山路弯弯绕绕,来回颠簸,他半路实在受不了,喊停了车,跌到路边狂吐不止。
范文东拍拍他后背,说心理医生已等在局里。另外给他放两天假。
许城回来后,接受了一下午心理辅导;又在家昏睡一晚。
这日誉城天气极好,春光灿烂。他家拉着厚窗帘,像阴湿的地洞。
过去近一周的焦灼、疲惫、紧张、劳烦、悲悯、恶心,随着心理医生的开导和沉睡,湿腻地排出,渐渐散去。
可不知怎的,他梦到姜淮死在他眼前的画面。又不像是梦。因为它和真实发生的画面一模一样。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恐,是陌生的。
继而,他梦到了姜皙,19岁的姜皙。
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很痛苦地追。也不像梦,很真实,江州的每条街道都栩栩如生。甚至有些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可他不记得真实里发生过这样的事。
还有哭声,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声。持续的撕裂般的哀嚎。
很疼!
随后,他梦到姜皙站在岸上的那天,他突然调转船头朝她奔去。
依然奇怪。记忆里,那一刻的心情是亏欠,是愧疚——他要利用她,他要给李知渠交代。
可梦里,是痛苦的不舍。不舍得她离开,不想再见不到她,心疼她孤零零站在岸边,怕她在陌生的世界被欺负。
不舍心疼到很疼,很疼!
又是哭声,哀嚎。
许城醒来,浑身大汗。是下午,厚实的窗帘顶上搂住一丝明亮的天光。他还想着刚才他跑过的那些街道,听到的嚎哭,陌生的情绪,有些匪夷所思。
他迷迷瞪瞪地起床,拉开窗帘,和煦的春日阳光劈头泄下;推开窗户,春风清新,一扫心中阴翳。
许城掏出手机,过去这周,队伍里收了手机,不许和任何人联系。他给姜皙发了条消息:「下班了吧,回家了吗?」
等了两分钟,没回;他准备给她打电话时,蒋青岚的电话进来了。
她次日要出差一周,问他见面的事要不要往后挪。可许城等不了,问她今日是否有空。
蒋青岚说她晚上要相亲,这会儿在竹间路跑步,人少,聊事方便。让他直接去找她。
一见面,蒋青岚就蹙眉:“你眼睛都青了。”
许城揉眼睛:“狂加班,一整个星期。”
“禄山县案子结了?”
许城刚走上一级台阶,瞧她:“你会不知道?”
蒋青岚笑:“我们记者去禄山县,被拦了。警方说,结案了给采访。明天就得发警情通报了,你这时候居然不坐镇,还出来闲游;搞得我以为消息错了。”
许城弯唇,不置可否。
蒋青岚观察他半刻:“嫌疑人……死了?”
“嗯。”
蒋青岚觉得这么问不妥,可实在好奇:“开枪打死人,什么感觉?”
“你要写进报道里去?”
蒋青岚便知他不愿多讲,她脑袋撞到海棠树枝,一朵花正好坠入手中,她笑起来。
许城则无意望了下山林,棕色的步道弯弯折折绵延山壁上,阳光照得树木清透,天高江阔。
他忽想往离江更近的那片走:“去那边吧。”
往江边的路是石板台阶,蒋青岚说:“找我什么事?怎么个共赢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