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在水龙头下冲着盘子,问:“他……死了?”
“05年冬天,快十年了。”许敏敏双手浸在泡沫水里,拿抹布搅着盘子,语气哀伤,“小城最后一次见李知渠,两人闹得很不愉快,吵了架。后来很久不联系,再后来,李知渠就失踪了,小城心里……一直后悔,也自责,没好好告个别。”
“为什么吵架?”
许敏敏迟疑一下,说:“方信平跟他女儿都被我刚说的那个姜家害死了,死得很惨。李知渠想给他们洗冤,让小城给他做线人,就是卧底那种。”
姜皙心里猛地一扯,心跳骤升,手里的盘子截住水流,一大片水花滋溅到她身上。
“衣服打湿没有?”许敏敏抓着碗和抹布,空不出手,“西江,你自己把身上擦擦啊。”
“没事,等下就干了。”她将盘子放入晾架,心跳很快,“做卧底……成功了吗?”
“成是成功了……”许敏敏忆起过去,眉心皱起,像是有些痛苦——但人也崩溃掉,差点毁了。
她斟酌再三,没说出来,见姜皙等着自己,勉强笑笑,“小城,也不是很开心吧。”
姜皙问:“……为什么?”
“他觉得,伤害了一个信任他的人。那孩子,是无辜的,也命苦。小城那时啊……”许敏敏眼眶竟红了,她不愿讲这些伤心事,摆摆手,“没什么,也没什么。”
许敏敏生怕讲太多,会影响程西江和许城的感情发展,忙转口:“他对那女孩没什么的,就是感觉很亏欠。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孩子可怜的。你别介意啊,也别跟他提这事儿。提不得。”
“嗯。”
“乖孩子。”许敏敏微笑,“你一帮我呀,这么快就洗完了。”
她倒掉脏水,重新搓洗着抹布,叹:“李知渠总算找到了。肖老师那两口子……哎……等了十年。我都不敢想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敢想呐。”
姜皙抬头,窗外,天已经黑了。她的影子映在窗户玻璃上,薄薄的一层,看不清脸。
*
四月初,春夜料峭。入夜了温度低,江边尤甚。
芦花沟位于江州北城东北角与下属县城交壤之地,土地贫瘠,污染严重,只有芦苇及水生杂草能生长,附近少有人烟。
此时的芦花沟在几十人整整七天的翻找后,被掀了个底朝天,新生的青绿色芦苇全绞在烂泥里,茎干、枝叶、根系和稀泥绞缠成团。
天色已黑,江边滩涂上星星点点,是警察们拿棍子支起的一串串LED灯。灯光将来往每个人的脸孔照得煞白。
许城步行过去,大片伏倒的芦苇编织一张松泛的软地毯,踩得脚下泥水滋噗,又不致让鞋底深陷。
许城一眼找准人群最密集处,看到了卢思源,他正蹲在地上查看。在场的警察有不少是曾经方信平的同事或下属,都认识许城。
有人打招呼:“你来了。”
“嗯。”许城走到卢思源旁边,看见了地上的人。准确来说,是骨头,沾着稀泥的灰色骨头。
一张裹尸布铺在滩涂上,躺着零零碎碎的、刚拼凑起来的白骨,连泥巴都还没洗净。
许城将“他”上下扫一眼,最终,目光定在“他”的骷髅头上,他盯着“他”黑洞般的眼眶,忽然,一股巨大的疼痛朝他冲击而来。
他已有预感,说:“卢思源,就是他。”
他说:“不会错了。就是李知渠。”
卢思源抬头:“八九不离十。但再等等,我同事回局里找档案袋了。”
正说着,一道颤抖的声音乘着夜风呼唤而来:“思源!许城!”
是肖文慧。
许城和卢思源同时一惊,回头;满头花发的肖文慧和李医生一道,互相搀扶着,踩着稀泥踉跄而来。
两人立刻上前,许城拦扶住肖文慧,说:“肖老师,您先等等,等警方核实死者身份。”
“不用等了。许城你让我看一眼,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是李知渠。”肖文慧一张脸苍老得可怕,但眼里闪着冷铄的光,镇定道,“你让老师看一眼,就一眼。我受得住,我不会搅乱现场,你放心。我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不是。”
许城沉默片刻,与卢思源对视一眼,互相点了下头。
他扶着肖文慧走去,围在泥白骨旁的众人散开一条通道。
肖文慧走到裹尸布旁,在许城的搀扶下,微微佝偻下身子,将那具骨头从头看到脚趾,又从脚看到头颅。
她站不住,忽然一下跪到地上;许城跟着蹲下,搂住她的肩。
肖文慧开始颤抖,她不禁伸手想碰那骨头,但又知道不能碰。母亲身子往前一弓,头低下去,双手抓进泥地里,泪珠直往下掉。
许城的心跟着猛地下坠,他知道了。
“是他。”肖文慧呜咽,“是我的儿。李知渠。”
一旁,李知渠的父亲李医生也瘫坐地上,泪水纵横。
“我的儿……你是妈妈心尖上掉下来的肉啊。你怎么能走在妈妈前面……”肖文慧轻轻哭诉着,泪如雨下,她扭头看向丈夫,“十年前,他给我托梦,他就是一身的水,湿透了,站在芦苇花里,来跟妈妈告别。老李啊,你还不信。我那个梦,就是李知渠,你还不信……全江州的人都说我是疯了,我咒我儿子死。”
李医生已泣不成声。
周围的警察们不忍卒视,纷纷红了眼眶,落了泪。
江风呼啸着,肖文慧抓着被踩成泥的芦苇,忽然大哭出声:
“知渠啊,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笨,妈妈蠢。”肖文慧仰天嚎啕,发疯了般捶打自己的胸口,打自己的脸,“我蠢呐,你都站在芦苇花里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芦花沟,我怎么就让你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巴地里埋了整整十年啊……”
许城控制住她自我捶打的双臂,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搂住。他咬紧牙,一行泪从通红的眼眶里砸落。
妈妈的嚎哭声直奔夜空而去;江风呜鸣,江水滔滔,夜空星寂无言。
*
卢思源同事传来李知渠生前的牙齿检查报告,目测与白骨的吻合。虽还要等DNA对比,但根据目前线索,众位警察已知,这就是失踪了十年的李知渠。
肖文慧和李医生痛哭过后,稍稍恢复了平静。
过去十年,他们早就知道儿子已死,尤其是肖文慧。如今,尸首终于现世,伤心悲恸之余,也了却了一桩心事——儿子,总算找到了。
接下来,就只期盼警方早日破案,还李知渠一个公道。
*
夜里十一点半,江州老城区夜幕低垂,路灯掩在新发的春叶里,街道上光线昏昧。
老江烧烤店内人声鼎沸,店外却没人。春夜凉,户外坐不住。
许城跟卢思源挑了户外一张桌子,坐下点菜。老板说:“里头还有位置呢。外头冷。”
卢思源说:“我们聊点事儿。”
“行。”老板推了个热风机来桌边。
许城说了句谢谢。
卢思源倒满两杯啤酒,推一杯给他,说:“咋兄弟俩是不是得碰一个?”
许城拿起杯子,和他一碰,清脆一声。
两人都是仰头饮尽,放下空杯,良久无言。
卢思源熬了几个通宵,眼圈黑得吓人,却扯出一丝笑容来:“终于找到了。我算是有半张脸能见肖老师了。”
他继续倒酒,说:“还得是你。要是其他人,这线索或许就漏了。”
“多亏你。”许城看着他,目光沉静,“换做其他人,这些天或许搜不出结果。”
卢思源无奈摇头:“兄弟,工作难做。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线索,再往前推,有多难。上头说这线索不够确凿,怎么都不肯批。得亏你出主意,让肖老师李医生去投诉申诉,市里头一帮老师医生联合起来围着局里发声。上头才松口。”
卢思源指指他,“就你蔫儿坏。这种招儿也就你想得出来。”
许城喝着酒,不带笑意地弯了下唇。
服务员送来烤好的牛羊肉和鸡翅韭菜。
待人走了,许城抬手敬他:“你这几天压力很大。辛苦了。”
“这都没什么,哪怕是微乎其微的线索,我都得去找。”卢思源说,“我得报肖老师的恩。”
肖文慧是卢思源的任课老师。高一那会儿,卢思源又瘦又矮,从乡镇上来,很自卑,有次在物理课上睡觉,肖文慧没批评他。下课后,她将他叫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太累。又说他衣服太薄,带了几件她儿子高中的衣服给他。肖文慧还夸他聪明,就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听讲,一定能把物理学好。
就因为她的鼓励,卢思源一直没放弃学习。
长大后,卢思源跟许城说:我哪儿聪明啊,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就是纯努力。记着她的话,高中三年没放弃过,才有的今天。不然我早进厂了。
“但后头的工作,难。”卢思源叹气。
许城明白。他在誉城那样的大都市,碰上基层工作,有时都难开展,何况江州这种小地方。虽说十年前除了一波恶,残余势力仍是盘根错节。
“慢慢来吧。”许城说,“我来之前收到深城警方回函,他们会调查董奇说的那个工友。至少人是找到了,等各方线索慢慢汇齐,拼图总会完整。”
“希望吧。”卢思源吃了一大口羊肉串,烤肉的香味叫他满足了点,人也松泛了些,“这家味道还跟之前一样,什么时候我们宿舍四个能聚在这里再吃一次。邱斯承跟杜宇康都在誉城挺好的吧。”
“嗯。”许城喝一口啤酒,忽问,“当年帮姜家走账的邓坤,后来一直没线索了?”
卢思源抬头:“他不是逃去海外了么?怎么了?”
许城说:“他跟思乾集团的创始人于平伟,是朋友。”
“你怎么知道?”
“在思乾集团荣誉室的照片上看到的,1995年的合照,于平伟跟几个合作方,里头有邓坤。”
“你认识邓坤?”
“姜淮生日宴上见过他一面。”
“你认人的功夫也是了得。”卢思源说,“你在怀疑什么?那些大企业,都有些对外的渠道吧?再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也是。”许城没所谓地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吃完已是夜里十二点半,各自叫了代驾回家。
回到姑姑家,家中早熄了灯,静静悄悄。
一进玄关,他先极轻地拉开鞋柜,检查一眼——姜皙和姜添的鞋子都在。
凌晨一点,人都睡着了。
他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累到脱了鞋都没力气换鞋,没力气走回卧室,他踩着地毯走到沙发边,一坐下去,人倒进沙发,就起不来了。
许城迷迷糊糊闻到自己呼吸出来的浓烈酒气,他很久不喝酒了,醉一醉也好。
有点冷,他应该去床上睡,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真的,起不来了。
沙发上男人呼吸沉沉,靠近客厅的卧室门很轻地吧嗒一声,拉开了。
姜皙蹑手蹑脚地迈出两步,探头看,就着窗外的灯光,见许城侧身睡倒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