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听到这儿,蓦地抬了眼。江州就有一片滩涂,叫芦花沟。不过,这样的地名在长江流域有很多处。
董奇说:“我当时也觉得吹牛逼,但他说了那警察的名字,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名字有印象吗?”
“酒喝得稀里糊涂,哪儿还记得,但肯定有个渠字。我就记得,芦花沟,什么渠。不是有句诗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所以那个渠字,我记得很清楚。”
*
四月一日那天,许城开车载着姜皙姜添一道回江州。
李知渠的线索,他在半月前通知了江州警方。走流程、申请,各项手续繁琐地办完。一周前,卢思源告诉他,已正式对芦花沟进行搜寻。如果顺利,一周内能找到人。如一周后无果,人力物力也不足以支撑继续翻找。
车快到江州高速口,许城接到卢思源电话,开头的沉默叫他预感不好:“没找到?”
“嗯。局里加上社会搜救队,二十几号人,翻了六七天了。明天就放假了,今天要是找不到……我怎么跟肖老师交代啊。她好不容易有了点希望。许城,这线索有没有可能不对啊。”
许城只说:“还没到最后一刻,再找找。”
放下电话,姜皙看了他一眼。
他说:“一个案子。”
姜皙问:“结果不好吗?”
“现在还说不准。”
下了高速,驶进江州城区,姜皙变得有些紧绷。自从离开,她一次都没回来过。整座城市于她熟悉又陌生。
江上在修长江大桥,尚未建成,汽车乘轮渡过江。快抵岸时,姜皙望着一个地方出神,侧脸落寞。
许城顺她目光看去,是下游的陵水码头,在青碧的江水和翠绿的岸之间,一小点米白色。那是当年他们的船停靠的地方。
他说:“陵水码头还在用。”
姜皙将目光移开,没有落向他。
汽车行驶上岸。
老城区没什么变化,沿江大堤,凉溪桥船厂,废弃钢铁厂,秋杨坊,秋槐坊还是老样子,有的地方更破败了,有的翻了新,只有树木更加茂盛。
新城区则大变样,高楼林立,崭新宽敞。
许城和姜皙商量好了,她暂住姑姑家。姑父刘茂新多年前心梗去世后,许敏敏一直一个人。表姐发展不错,前几年给她买了套电梯房。
许城说回到江州,变数更大。留她和姜添住酒店,人多眼杂,怕生万一。
姜皙本不想住,但考虑安全,又想着只住一晚,便同意了。
遇到行人过马路,许城放慢车速停下,姜皙又盯住窗外。
许城一眼便发现,那是去年冬天他和卢思源经过时刺了他心里一道的地方。曾经的游乐场变成了大工地。摩天轮伫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高耸的黄色塔吊。
姜皙抬头茫茫望,黄色的塔吊映着灰蒙蒙的天,光线刺得眼睛疼。
许城心里也不痛快,手指捏着方向盘,几度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身后车辆鸣笛,他才发现人行道上已无人,启动了车辆。
许敏敏家小区在老城和新城交界处,是个平民化小区。进去前,姜皙坚持下车去买了点水果和礼品。
许敏敏早就等在家里,热情地开门迎客。
十年前,她只见过姜皙一面,这些年过去,早记不清。
这次听说许城假期居然回江州,还带女孩子回来,做姑姑的欢喜得不得了;又见这姑娘生得白净标致,温柔安静,更是笑逐颜开:“西江,路上累不累呀?肚子饿不饿,还没到饭点,先吃点零食好不好?要不还是先喝水……”
姜皙略局促地抿抿唇,一面又能感受到许敏敏的暖意,一一回答:“不累的。也不饿。谢谢阿姨。这次过来借住,给您添麻烦了。”
许敏敏喜欢得直夸:“这孩子怎么这么有礼貌?麻烦什么呀,不麻烦。平时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开心呢。这是添添吧?添添,想不想吃水果呀?”
姜皙意识到,许城早都跟许敏敏将两人介绍好了。
她拉了拉姜添的手,低声:“叫人。”
“阿姨好。”姜添很规矩地微微鞠躬,瞄一眼茶几上的果盘,说,“我想吃香蕉。谢谢阿姨。”
“真有礼貌。”许敏敏开怀大笑,给他拿香蕉。
才坐下,许敏敏问:“小城说你是江城人?江城好,跟江州离得近,风俗习惯也差不多。”
姜皙冲她微笑:“嗯。”
“你家里……”
“姑姑。”许城打断,“她就是我一个朋友,你别调查户口了。把人吓着。”
许敏敏心想,什么朋友?你小子还想糊弄我?看你那紧张样儿?没出息!
可转念一想,或许两人还没戳破那层纸呢,她可不能给她宝贝侄儿扯后腿,遂笑道:“行,我话多。你们年轻人聊,我去菜市场买菜。西江,添添,想吃什么呀?”
姜皙摆手:“阿姨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出去吃好了。”
许城却看着她:“你想吃什么?我姑姑手艺很好,地道的江州菜全会做。”加了一句,“阿皙,她一片心意。”
这称呼,叫姜皙滞了滞,像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回到江州,回到记忆中的故乡。
她清黑眼眸怔愣地看了看许城,才转向许敏敏,说:“添添喜欢吃鱼。我的话,特色蔬菜就好了。”
许城说:“姑姑,她喜欢藕带跟芦蒿。鱼要桂花鱼。她讨厌鱼刺。”
姜皙垂下眼帘。
许敏敏瞧瞧两人,眼中放光:“好!”
许敏敏走了。
姜皙默了半刻,说:“鱼刺再多的鱼,我也吃的。我早就不挑食了。”
虽然榨菜还是不喜欢。
许城无言以对。
半晌,看了下手表,问:“现在去吗?”
姜皙点头,叫姜添起身。但姜添在看喜羊羊,说不愿意出去玩。
姜皙说:“不是去玩。是去接哥哥。”
姜添立刻关了电视,乖乖起身了。
许城给许敏敏打了个电话,说带姜皙他们出去转转,晚饭前回来。
旧殡仪馆在老城郊区,一路过去,城市消退在身后,涌出大片的水塘、矮屋和农田。正值清明,公路两旁的农田里,油菜花开出大片大片的金黄,像巨大的金色地毯。
清明分明是愁绪纷飞的季节,可油菜花不管那么多,照样那么艳丽灿烂。
到了殡仪馆,三人一道去寄存处,接待的工作人员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妈,正在座位上拿电脑追剧。
许城说明来意,要取骨灰。
大妈掀起眼皮:“谁的?存单有吗?”
许城把单子和寄存费收据一起递给她。
大妈一张张看着,皱眉:“这都快十年了吧?你们这些人也是心大。”
许城还没开口,姜皙低低说了声对不起。
大妈起身,走进存储室去。等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个灰黑色的盒子。姜皙的目光一下胶上去。
大妈看两人的眼神变得奇怪。许城给她的单号上是数字编号,但她进去取骨灰时,能看到死者名字。
她说:“这是你们什么人?”
许城说:“朋友。”
对方挑了下眉:“这人……”她似乎想评价什么,想想人都死了,话又吞回去,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姜皙盯着那小小的朴素的木盒子,轻轻触碰一下,盒子老旧了,覆着一层薄灰,木头上有碎裂的漆皮和干纹。
“阿姨,您这里有更好一点的骨灰盒吗?”
姜皙给盒子里的灵魂换了个更厚重精致的黑色骨灰盒,腾挪骨灰时,她打开盖子,发现人的骨灰并非全是灰白色的粉末,还有小的骨头碎片,但分辨不出是哪个部位。她将旧盒子里的灰刷干净了,盖上盖子,抱起来。
许城始终看着她。
她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抚阖着盒顶,低语:“哥哥,我接你回家了。”
她望住许城,眼瞳湿润,挤出一个微笑,说:“他好轻啊。”
许城眼圈红了,克制着深吸一口气,说:“我们走吧。”
姜添茫茫然跟着两人走向汽车,回头看看,终于焦急地问:“哥哥呢?我们不是来接哥哥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皙停下,看着怀里的骨灰盒:“这里。”
姜添愈发疑惑,急道:“为什么哥哥在盒子里面?盒子里面都是灰。哥哥那么大,装不进盒子的!”
姜皙说:“添添,哥哥已经死了。我和你说过的。”
姜添怔了怔:“死了?”
“死了。早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懂吗?”
四月初的栖雁山,草木茂盛。今早下过细雨,山间一片水洗的嫩绿。空气清新极了,大自然丝毫不管不顾人间是清明。
进山的公路年久失修,水泥地如蛛网般裂开,缝隙里生着一丛丛新草野花。
栖雁山以前是姜家的地产,一把大火烧掉后,江州人嫌这块地晦气,无人愿意开发。这片离老城近、新城远,久而久之,就荒废掉了。
沿着坑洼的水泥路颠簸两三公里,姜家宅子废弃的大门映入眼帘。大铁门残缺断裂,只剩底座骨架,锈迹斑斑。门柱上的意大利瓷砖业已剥落,裸出灰色水泥跟红色底砖,缀着牛皮癣一样的青苔。
驱车直入,车道上荒草丛生,原先的草坪长满野草和灌木。路的尽头,姜宅已成一座巨大的废墟,断壁残垣。
许城十年前来时,这儿是一处冒着青烟的黑色巨洞。
但十年时光荏苒,青色的杂草、苔藓、灌木从废墟上生长,入侵。部分掩盖了烧焦的痕迹,在春天里,青与黑的撞色,竟有种落寞而盛大、荒凉而又有生机的冲击感。
姜淮曾住过的东院,甚至长出了一株巨大的枫杨。
那棵树生长得野蛮,树枝朝四面八方舒展,看着很蓬松。
姜皙望着那株树,喃喃:“那是什么树,居然长那么大了。”
“枫杨。”许城说,“这种树长得很快。十年了。”
姜皙又朝西边看了眼。姜宅外的小西楼也烧掉了,但损毁不如主宅严重。残壁上铺满了爬山虎,肥大而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簌簌摆动,像湖上的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