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夕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生气,正难受着,又一道车声响起,她拧眉回头,还是一辆宾利,车标闪出一抹微光,车牌号是显眼的五个七。
……靠。
明显比前一辆分量重,这辆才对吧!
梁昭夕重振精神,按下扬起的棉布裙摆,吸取上次教训,提前绕到必经之路的前方抬手示意。
宾利减速,有停下的趋势。
梁昭夕急忙找出包里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个提前做好的大号滚动字幕,简要写着孟骁的原委,刚才那辆车来时太匆忙,她都没来得及拿,还好这辆才是正主。
驾驶座的司机看懂了,扭过头恭敬问:“老爷子,您看?”
年逾七十的孟老爷子坐在后排,不悦地眯起眼,拐杖碰了碰车底:“胡闹,叫人赶走,别挡了慎廷的路。”
清晨七点半,雨淅沥落下,织成半透明的水雾。
梁昭夕出门时没带伞,淋着雨默默朝前走,刚刚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气势威严出来,试图恐吓她,她本来就满心愤慨,用不着他们多说,自己主动离开。
什么孟家话事人,什么位高权重,分明看到了她的意图,竟然就这么扬长而去,根本不负责。
梁昭夕快要走到路口,心渐渐被绝望浸透,她站在这片只手遮天的阴影底下,还有什么出路。
孟骁该死,孟家的掌权者如此,也该死。
她口红沾了薄薄雨水,开始花了,发梢濡湿在胸前,锁骨蜿蜒的曲线里,水珠汇聚成两片狭小湖面。
雨声和越来越近的街道杂音混合,冲淡了身后轮胎碾压路面的细微噪声。
等梁昭夕察觉到有车开过来的时候,通体漆黑的车身已然穿过雨幕,犹如巨兽静静逼近她眼前。
她本能地去看车标。
立体的金色欢庆女神。
一辆跟市面上不大相同的定制幻影。
京A牌,五个相同数字,没有七。
样样都不符合孟慎廷的特征。
梁昭夕侧身,裙摆被溅起的落叶黏上,她低头去拂,车从她旁边不疾不徐交错,她就这么近距离看着车轮静止,意外停在了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心脏随着轮毂停摆一刹。
梁昭夕直起背,风雨飘摇里,她笔挺站着,肤色跟裙子一样素白。
后排左侧的车窗一片暗色,滚落的水珠滑落,上面映着她略显仓皇的脸。
梁昭夕不由自主屏起呼吸,这面车窗无声无息下降,只放开了不足一半便停止,里面的人好似吝啬,也好似过份端肃,仅仅让她看到起伏喉结之下,一丝不苟束紧的衣领。
细密雨声中,一只手慢条斯理递出,匀长指骨间握着一柄深黑雨伞,一抹雨滴被风斜扫,濡湿了他洁净的指尖,形同亵渎。
暗淡天色下,这一幕浓墨重彩,梁昭夕目光无法从他手指上移开,她尽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紧绷着开口:“您是孟家人?”
车里人没有回答。
等于默认。
梁昭夕委屈够了,恶向胆边生,咬牙问:“那请问——孟慎廷,那位治下不严,跟孟骁不相上下的混蛋,您认识吗。”
车里一片静默。
驾驶座的崔良钧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排似有若无地传出一声低沉哂笑。
“不巧。”
男人从容不迫。
“这么混蛋的孟慎廷,没听说过。”
第3章
梁昭夕一时上头,话里夹枪带棒,攻击性十足,等一口气说完,雨水滴答砸到她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清醒过来,不禁开始后悔。
讲道理,车里这位先生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在她被轮番无视之后愿意停车递伞,她不应该迁怒他。
更何况他能乘这样的车,在孟家的地位只高不低,一定能跟孟慎廷说得上话。
她明明可以放低姿态求助的,结果不客气的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他一句喜怒难辨的“没听说过”,恐怕已经是不悦的意思。
车里空间舒展,温度恰到好处,但源源不断循环的适宜气流被打开的车窗搅乱,冷热渐渐失衡。
孟慎廷背靠座椅,右手随意搭在膝上,全然不受影响。
他视线透过半明半暗的窗口,注视着雨里的梁昭夕,她先是张牙舞爪,又抿唇懊悔,随后眼窝微红,表情生动至极,他想起从前在佛罗里达的庄园里养过一只幼兽,总是容易炸毛,擅长虚张声势,但绒毛温暖,模样漂亮。
梁昭夕并不知道她的小动作在孟慎廷眼中一览无余,她组织好语言,想努力找补一下,拉回点印象分,刚要说话,那只握着伞的手再次向外递了一寸。
白玉修竹似的五指,离近看才发现上面有数不清的细小伤疤,不像瑕疵,倒像精心雕琢时留下的刀痕。
这样好看的手悬空停留几秒钟就如同被怠慢,梁昭夕上前一步,接住伞的另一头,电光火石间碰到了一抹皮肤的触感,温凉沁骨。
她指节微微蜷起,还想开口,男人的手略一下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手势,却让人呼吸凝滞,不由自主被压迫噤声。
强烈的阶层差距在这一瞬击中她,她面前这辆车,车里半掩着的人,看似近在咫尺,实际相隔天堑,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车窗玻璃已然回升,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梁昭夕听见那道沉缓声线轻描淡写地说:“回去吧,这地方不适合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梁昭夕眼睁睁看着黑色幻影的车尾消失在路口转角,满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哽得胸口发疼。
她可以确定,他一定是孟家高层,这种不容分说的支配感不是能装出来的,看来是老天嫌她凄惨,给她开了道后门,又被她亲手给关上焊死了。
梁昭夕抓紧价格不菲的雨伞,这是她身上唯一和孟家有关的东西,她眼前又浮现起男人过目难忘的手,以及菱形宝石一样的喉结,纯白衬衣下绷起的肌理轮廓。
细节都这么吸睛,脸得长得多出色,再想想连孟骁那狗东西都是帅哥,孟家的基因还真是好。
难道就只有掌权人相貌欠佳么?
平常不爱露面,今天也不肯见人,说不定孟慎廷真的面目可憎。
*
孟家祖宅地处京市中心,周围多是古迹景点,阴雨天也不影响一波波的游客来打卡。
梁昭夕站了半天,根本打不到车,最近的地铁站都人满为患,她只能步行。
走出两条街,等红绿灯的间隙她无意中一抬眼,瞥到一个戴耳钉的年轻男人停下浮夸超跑,揽着女伴走进咖啡店,他穿一身招摇潮牌,想注意不到都难。
……孟骁。
绿灯亮的第一时间,梁昭夕穿过人群,飞奔向那扇门,隔着玻璃就看到女孩挂在孟骁胳膊上,她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进门,拽住孟骁的衣袖,把他扯得身体一晃。
孟骁比梁昭夕高了大半个头,力量悬殊,很快稳住了一甩手,等看清是谁,他又腕骨一转,把差点被推倒的人拉了回来,懒懒勾起唇:“怎么,找了我一晚上?都找到这儿来了。是等不及来投怀送抱的,还是吃醋想跟我作。”
梁昭夕分不清是气得想哭,还是想大笑一场。
她的生活被折腾得面目全非,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迫害者,竟然没有一句解释,站在这里说风凉话,把她当成一个把玩的物件。
旁边女孩儿本来一脸不爽,可梁昭夕的脸一抬,她就愣了,拍拍孟骁:“这谁呀,好漂亮。”
孟骁吊儿郎当往吧台一靠,放肆地把她搂过来,有意瞧着梁昭夕的反应:“我未婚太太,以后跟你算姐妹了,好好处。”
梁昭夕浑身血液朝头顶翻涌。
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恶劣不要脸的人。
女孩儿听了,不自在地从他怀里挤出去,知趣躲到一边。
咖啡店开在繁华街区,价格高昂也不缺顾客,梁昭夕一张脸太扎眼,加上孟骁的音量不低,不少人往这边打量。
梁昭夕扯着孟骁,走去人少的侧门,孟骁一垂眼,正好看见她细长瓷白的无名指上,嵌着一颗小巧红痣。
就是这颗痣。
梁昭夕走到侧门角落里,一推孟骁,逼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折磨我,我和你就是陌生人,你干嘛找我结婚?”
“结婚——”孟骁似笑非笑,“不是你,也是别人,那怎么不能是你了?只要不是家里安排的,我和谁结都成,至于为什么选你,很简单,我那天在酒局上打了个赌,半小时之内,第五个进来的未婚女人,我就娶,我还挺怕来个丑的,没想到——”
没想到,梁昭夕美得整个包厢都静了。
素面朝天,比他妈画里的还好看。
孟骁挑眉,目光露骨:“我耐着性子追你几天,想让你配合点,没想到你还挺装,我哪有时间陪你耗着,赶紧速战速决,现在婚求了,钱给了,这事也公开了,你面子里子都有,就消停点。”
“还有件事你搞清楚,”他俯身面对她,眼神又落到那颗痣上,“结婚归结婚,玩归玩,我娶你回家是镇宅的,你当上孟太太偷着笑就行了,除了床上的夫妻义务,别的事你少管,老老实实给我做花瓶,我不缺你钱花。”
梁昭夕太阳穴直跳,手指狠狠扣着,因为太用力,那颗痣也更加殷红。
孟骁表情莫测。
当然,不止是打赌,还有打赌之后,他近距离见着了她的这个细节。
第一眼看见,他几乎不能压抑狂喜,以为找到了当年的那个人,痣的位置和他记忆中完全相同,连整个人的轮廓,感觉,都一模一样,他忍着颤抖让人去查梁昭夕的过去,结果让他失望。
她按部就班上学,并没有去过当年的那个爆炸现场,更不可能救他,护着他。
他大海捞针太久,毫无希望,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那就把她当成个优秀的替身,放家里养着,气气老爷子也不错,至少婚后跟她做的时候,他还能幻想。
梁昭夕怀疑自己快疯了,到了这种时刻,她还能控制住情绪,郑重说:“我没装,我不想做孟太太,不需要你的钱,我尽早把聘礼还给你,你另找一个愿意嫁的,行吗。”
孟骁轻蔑地笑起来,摸了下她的头发:“你犯什么傻,圈子里都知道我跟你求婚了,不可能改,你找天王老子来压我也没用。”
梁昭夕满腔绝望,泪意涌上眼窝,她捡起旁边咖啡桌上的装饰杯子,忍无可忍照着孟骁脑袋狠狠一砸,孟骁吃痛,眼里戾气横生,梁昭夕一个字也不想和他再说,转身往外跑。
伞,她手里还有一把伞!
不能认命。
也许这把伞能再争取到一个求救的机会!
她自保般从包里把伞拿出来,抱在胸前,推门出去的一刻,孟骁大步上前揪住她衣袖,她被迫回身,那把伞没抓稳,“砰”的掉在地上,孟骁顺着声音往下看,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变了。
“你哪来的伞?!”孟骁表情几乎悚然,“谁给你的!”
梁昭夕敏锐捕捉到了他的异样,离奇地镇定下来。
她看看孟骁,又望向那把绝无仅有的细长伞骨,男人端肃清贵的剪影一闪,她莫名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她缓慢蹲下身,把伞捡起来,问:“我买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