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我妈最后的日子。我去水房打热水,她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刚烧的开水洒在我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胳膊肘外侧。
“我妈走了以后,我把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全程都没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哭的欲望。后来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我洗澡的时候再次注意到这个疤,我发现它快要长好了,我很害怕,很着急,我快要急死了。我不想让它长好,就一边哭,一边抠它,挠它,我想让它永远留在我身上。”
闻辽有点听不下去了。
转过头去抹了一把脸,再转回来,然后把张若瑶拢在怀里。
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再刮到这边。
好像一个轮回。
而张若瑶,把故事讲完了,忽然记起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问问闻辽。
她早就想问。
“我妈说,她是因为看透人生,觉得没有盼头,才想要离开。时间越走,我就越来越恐慌,因为我发现我好像慢慢地变得和她一样,变得能够理解她了。”
闻辽心如刀绞,看着张若瑶:“是什么?你觉得你也看透人生了?”
张若瑶看向远方的红绿灯,那里红灯熄灭,绿灯闪烁。
车辆有条不紊地向前。
“没有,我没有看透人生,我只是没有什么期待。”
“如果人生没有期待,那么我们徘徊在这的意义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我担忧紫君,担忧她小小年纪表面漂浮,内心却沉郁,生活没什么可持续的渴望,对一切都漠然。但我好像也是一样。”
她看向闻辽,眼睛里是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希冀,她是那样无比希望闻辽能给她一个解释:“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结局已定,那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来这世上一遭,从天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回到天上。
如此辛苦、漫长的遥遥一路,到底是为了什么?
闻辽给不出答案。
这在张若瑶的意料之中,她做了这么多年的殡葬,与生死一事交手这么多次,不也没能找到答案么?
......
张若瑶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里所有的积尘都吐出去。
远处红绿灯频繁变幻,车辆行人交错。
一如人生光景。
第35章 卅五共良宵
“我妈留下的一套回迁房,我租出去了。留给我的钱,到期取出来之后我全部捐给了福利院,就是之前带你去过的那个。现在网上的捐款途径五花八门,我不敢信,所以干脆捐到家门口,起码我能看到那些钱都用在了哪里,比如衣服,生活物资,还有设备。”
张若瑶看着闻辽,发现他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于是解释:“你别这么看我。我经常后悔,如果当初我强硬一点,逼着我妈去治疗,结局就会不一样。那些钱我留着也不会花,放着也就是放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动,我花每一分钱都在砍我的心。”
闻辽点点头:“我理解,也尊重。”
张若瑶说:“我还想过,要是人死了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世界与世界之间有沟通方式,托梦什么的,我妈会不会骂我?我还挺期待的,但每次梦见我妈,她都不跟我说话。”
她低头笑:“可能是真生我气了。”
......
工厂的伸缩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门卫大爷出来活动筋骨,顺便问问外面这俩人来厂子干嘛的。
刚在门卫室蒙着脑袋睡下午觉呢,不怪闻辽探头看那一眼没瞧见。
打量这俩人,一男一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男的给女的捶腿,一会儿女的下巴搁男的肩膀上,还坐着男的衣服。应该是处对象的,但跑人家厂子门口处什么对象!
门卫大爷尽职尽责,要轰他们走,张若瑶站起来,眼前一黑,腿也麻。刚刚白捶那么长时间了。
大爷警惕问闻辽,你们干嘛
的?闻辽满嘴跑火车,哦,我们,我们找人。
“找谁?”
“我们找......老闻头儿。”
大爷真被唬住了,想了半天说:“老闻头儿......也是看大门的?我们这没有姓闻的。”
“哦,那可能是我们找错了。”
这么一打岔,张若瑶的腿好点了,去解锁车子,听见闻辽还在跟大爷聊,这附近都有什么厂子啊,都几号复工啊,门口公交多长时间一趟啊......张若瑶骑上车,示意他该走了。
“行,我俩去那边看看!”
骑出去一段了,大爷在后面喊闻辽:“哎!小伙!你往北边,两个路口有个手表厂,你去那问问,可能是有个姓闻的......”
“好嘞!谢谢大爷!”
刚好十字路口换灯,闻辽往北边骑了一个路口,脱离了大爷视线,然后鬼鬼祟祟拐了弯。
张若瑶真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她靠边停下:“我要换车!”
闻辽这个车子对她来说真是不舒服,高度不合适,几回都没能适应,尤其骑得时间一久,总觉得不好控制。
闻辽下了车,两人交换了一下,张若瑶顺势给了他肩膀一下,说:“快走吧老闻头儿!”
闻辽大笑。
重新上了路,他对张若瑶说:“瑶瑶,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你的秘密。”
张若瑶淡定目视前方,只眉梢动了动,说:“我本来不想讲。”
事实上真是和谁都没讲过。但为什么今天就说出来了呢?张若瑶想了想,大概这也是一种天时地利吧,有那么一瞬间,你的心境与另外一个人重叠了,很多话就自然而然的倾泻而出,而你并不会感觉到不安全,相反,会有一种泡过热水澡、吃过饭后的饱恰和释然。
闻辽分给张若瑶一只蓝牙耳机,播了一首刘若英的《原来你也在这里》,里面就有那一句——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张若瑶只听完这一首就把耳机还给他,她不能戴单边耳机,晕。
闻辽说:“讲出来好,你讲出来了,会让我觉得,你把我当自己人。”
“幼稚。”
闻辽耸耸肩膀,幼稚就幼稚。
回程路上车更少了,经过来时走过的桥,下坡时他撑开双腿,随着惯性一路往下,还撺掇张若瑶,不用踩了,这就够快了。张若瑶看了看他,也松开了脚踏。
闻辽在她外侧,把她护在里面,提醒她,但也别太快,你要捏着刹车。
张若瑶嘴上答应,却还是大胆地任由车子飞速驰骋。嫌麻烦,没戴帽子,风把她两颊边的头发都尽数吹飞了,吹成一个大光明造型,也吹干了眼睛。
顶风最大的时候,甚至无法呼吸了,她望着远处的楼顶,有片刻缺氧,心脏怦怦跳,这种窒息感直到道路平缓才慢慢消散。
-
张若瑶告诉闻辽:“我妈的手机,在我电脑桌下面的那个抽屉里。我妈的手机号早注销了,里面装着的电话卡是我后来办的。”
塞一张卡,是为了有拨电话进去的机会。许多年过去,张若瑶已经习惯有大事小情就向那只永远不会接通的号码里倾诉,她之前也尝试过发短信,后来放弃了,因为没有回应,一整面一整面的单侧消息,看着并不让人心情好。
闻辽之前翻抽屉找东西看见过那只旧手机,但他一点都没多想。张若瑶下午说的那些话让他心情复杂,他之前虽然有过猜测,但被亲口证实了,还是倍感沉重。张若瑶的语气一点都不压抑,但越是云淡风轻,扬起的悲伤就越是铺天盖地。其实最让他心里难受的,是张若瑶淡淡讲出的,十一年。
闻辽仔细琢磨,十一年啊,真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了。
和张若瑶重逢以后的默契和熟悉感,掩盖住了他们从彼此生命里抽离出去的那一段缺失,但这段缺失真实存在,且再也没有办法弥补。在这段缺失里,张若瑶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闻辽脑子里蹦出电视剧一样的闪回画面,张若瑶端着饭盘在大学食堂打饭,张若瑶拎着行李箱在火车站被人挤来搡去,张若瑶刚接手寿衣店因为不熟悉业务而被顾客骂......
这些,张若瑶没有跟他讲过,是他的想象,但闻辽又觉得,这些一定发生过。发生这些的时候,他不在,他不在她身边。下午张若瑶说他孤独,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如果说下午听她讲那些话,他的心痛是一百二十分,那现在夜深人静,他的心痛就是两百分。
闻辽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情会让人把眼光聚焦,此时此刻,他的全部心疼都聚焦在张若瑶身上,他们的经历所差无几,在十几岁性格未定型最敏感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但他真没办法那自己的心境变化去套在张若瑶身上,没法去和张若瑶类比。
那是瑶瑶啊!
她从小是什么样?她损他闹他,但也是那样依赖他。高中时因为在意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把满超市的护发素都试一遍,他帮她去买,周末送到她学校去,那时他还逗她,你长几个头啊?要用这么多?
现在呢?
现在她把头发给剪了。
闻辽翻来覆去,真不能再想了。
他太难受了。
这种难受外化成实际行动就是,他翻了个身,确认张若瑶也还没睡着,于是把她捞进怀里,耐心再耐心地亲吻她。亲吻她的发梢,睫毛,鼻尖,嘴唇,轻轻地啄来啄去,反复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张若瑶感觉到闻辽脸上是湿的,是眼泪,他的眼泪在黑暗里落下来,滴答在她颊边,差点滑进耳朵里。
她明白闻辽所说的对不起是指什么,所以抬手,温柔地给他擦眼泪:“烦死了......你怎么比我还爱哭?”
闻辽摇头,用更加细密的吻把她的话通通堵回去。纠缠之中汗湿皮肤,他的拇指揩去她额角的汗,亲她汗涔涔的眼皮儿。好像没有哪一次亲吻是这样小心乃至虔诚的,另一只手逡巡至下感觉到更加泥泞的存在,张若瑶也一样,一样小心,一样不敢出声,将所有尖叫都压在心肺,唯恐破坏此刻静谧。她交叠的双腿夹住了他的手腕,感受到明显的骨骼,他手腕上突起的一个小角,然后轻轻含住他舌尖,像是裹着一颗糖。
她挺着脊背,浑身都是汗。
急急抽了一口气后,整个人在云彩上松懈下来,还耳鸣了好一阵。
闻辽又亲了亲她,然后缓缓下移,摸摸她腹部胆结石手术留下的疤,三处,小小的,然后低头亲了亲。
张若瑶不让他亲,有点痒。
闻辽想起来,问她:“你忌口是因为术后要求?”
张若瑶说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她以前总觉得妈妈做的排骨天下第一好吃,不想睹物思人,结果越来越严重,她先是不吃排骨,后来干脆连牛羊肉也不碰了。时间可以治愈一些东西,会平复一些东西,同样的,也可以培育一些东西。比如习惯。
她习惯往一个永远不会被接起的号码里打电话,习惯在打电话的时候留有停顿,在这短暂停顿里幻想妈妈给她的回应。她说一句,停一停,幻想一下,然后再说下一句。
她挑食,幻想妈妈会说她:从小到大嘴就刁!吃一口能怎么!
她大学毕业考公失败,幻想妈妈会说她:你呀你,你就是临场反应太差,怪我,从小不该管你那么严,就该让你多见见世面。
她接手了寿衣店,幻想妈妈会说她:我不同意!你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每天在这守着一堆不会说
话的纸活骨灰盒,都把自己活成个老太太了!你等着,我找你三姨姥去......
还有啊,张若瑶想起她刚在寿衣店门口见到闻辽那天,当晚也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里,妈妈说:闻辽啊......现在还那么没心眼儿吗?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其实是个挺好的孩子,心思纯正,心胸宽广。
后来闻辽提出又是要租她店,又是要和她合伙经营寿衣店的,张若瑶就又给妈妈去了个电话,说,对,妈,他没变,还是那么没心眼儿。
张若瑶想着想着,笑出来了。
她把闻辽拽上来,推着他躺下,然后肆无忌惮地趴在他身上,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听他心跳,扑通,扑通。闻辽屈起膝盖,让她有所察觉,尽心尽力的同时贴着她耳边哄她:瑶瑶,你真好看,瑶瑶,我好爱你......
净捡好听的说。